跟人谈往事,W只谈她的大学生涯,至于中学,她总不肯说起。她中学读一所天主教女子中学,校园绝美,修女在长廊的光影间穿行,无声无尘。长夏无事,花开花落,松鼠在老树的枝杈间一跃而过,飞快而美丽的那一跃,正仿佛她的青春岁月,稍纵即逝。她不肯谈,因为不相信有人会懂。
她去望弥撒,不是因为皈依天主,而是因为迷上彩色玻璃被阳光照透的感觉。她去听教义,是因为管风琴。她办告解,是因为迷恋年轻神父忧伤的侧影。她坐在凤凰树下,手捧《玫瑰经》,则是为了可以远远偷看黎修女灰绿晶亮的眸子。
黎修女极美,这倒不稀罕,修女里面长得端庄秀雅的人多得是。但黎修女不同,她的眉尖眼角都犹带风情。她的身体隔着素袍,虽不惹眼,但也看得出来绝不是一截枯木。16岁的W对黎修女既崇拜又困惑。
“我想做修女耶。”有一次,她撒娇似的说。
“要有天主的圣宠才可以。”黎修女的中国话说得不够好,反而因此一字一字都斩钉截铁。
“如果我做修女,”W的眼神有点坏,“我可不可能被封成圣人?是不是只有男的神父才能被封成圣人?‘圣人’这个词有没有阴性的?”
黎修女不理她的问题,只定定地望着她,说:“女人当然可以被封成圣人,但是那不重要,所有的女人,如果结了婚,生了孩子,她就等于是圣人。”
“只要结婚、生孩子,就可以做圣人吗?那我要快点去找个白马王子来嫁。”
“嫁了白马王子的那个女孩子,是不能变成圣人的。”黎修女一脸正经。
“那么,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才会变成圣人呢?”
“嫁给普通的男人。”
“怎样的男人是普通的男人?”
“譬如说,那男人懒惰,你就只好勤快,你勤快的时候,你就很像圣人了。
“又譬如,那男人暴躁,你就只好温柔,你温柔的时候,你就很像圣人了。
“有的时候,那男人不忠,你有什么办法,你只好饶恕。你饶恕的时候,你就很像圣人了。
“如果那男人该还谁的钱还没有还,你却替他还了;该去探哪个亲友的病没有去,你却替他探望了。他不知道感谢,你就很像圣人了。圣人活着的时候,常常是被人忘了的。”
“哎呀,你又没有结过婚,”W娇嗔地叫起来,“你怎么会懂婚姻的?”
“我没有结婚,但是我的妈妈结过婚啊!”黎修女大笑,一面和蔼地拍着她的肩,“别害怕,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啦!要勇敢哦,别被我吓倒了!”
笑声未歇,40年竟已过去。今年夏天,她带着小孙女回国,顺便到黎修女坟上献一束百合,她离世倏忽已10年。
“黎修女!”她叩叩墓碑轻声地说,“你知道吗?我已成圣了呢!照你说的,我和一个普通的男人结了婚,30年,我已经成圣了,你说的话,我现在全懂了。”
阳光下观音石的墓碑光洁微温,一如黎修女当年沉沉的素袍。
(云菲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这杯咖啡的温度刚刚好》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