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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课

已经经历过两个亲人的死亡了。

第一个人是我的,他的曾外祖母。年届八十的因患了不可根治的脑瘤而卧床良久,去世前夕,我带去看她,她看着,吃力地笑道:。

老婆婆(我们那里对曾外祖母的称呼),你怎么了?

有病了。

你想睡了?注意到了沉重的眼睑。

点点头。

等医生给你打完针,你就可以睡了。他说,一边用一只手拍打着的被子,仿佛是个,需要他哄着入睡。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着的脸,仿佛这样可以减轻的病痛。看着他娇嫩的小手在苍老的脸上滑过,宛如凄凉的土地上开出鲜艳花朵,我的泪水止不住涌了出来。一个处在生命的起点,一个濒临生命的终点,我从未见过对比如此强烈的生命图景。竭尽全力绽放的笑容和儿子纯净如雪的天真容颜,让我的心在震撼的同时也充满了辛酸。

那时刚刚两岁,的葬礼我没有让他参加,一是因为葬礼上人多事杂,照顾不到他,另外潜意识也觉得,让这样幼小的去经历人生最长久的别离和最刻骨的悲伤,有些太残酷了。如果他不能明白这样的事,那么参加也没有意义。如果他能明白这样的事,那么我宁可不给他机会去明白,不让他在清水般的童年岁月里,罩上那朵浓密的乌云。

然而有些事情终是无法逃避的。去年冬天,爸爸旧疾复发,突然离开我们。爸爸其实是公公,一直对我视如己出,所以在我心里也如同生父。他是一位非常好的老人,修养完备,忠厚智慧,仁爱善良,正直宽容。我爱人是他最小的,老人生前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又是他最小的孙子,自然最多地享受了他的宠爱。

看着儿子苹果一样熟睡的小脸,听着众人汹涌的哭声,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让他陪着深爱他的爷爷走完阳光下的最后一程。

第二天早上,起床,来到客厅,看见他爷爷躺在那里,奇怪地笑了:爷爷怎么躺在这里啊。

我流着泪把他抱过来,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爷爷怎么了?我知道他必定会这么问我。

爷爷累了。我说。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以后的几天里,学会了磕头。每当灵桌前没人吊唁时,他就会在他爷爷的遗像前跪下,学着别人的样子鞠躬磕头,还认真地数着一二三四。我发现这种仪式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游戏,因为一到吃饭时间他就会跑到爷爷身边喊他吃饭,还絮絮地说:菜有粉条,有海带,还有很多肉。也会常常问我:爷爷怎么还不醒啊,怎么这么能睡啊。

下葬的那天,按照传统的规矩他的额上系着一条红丝带,打着幡,把他爷爷送到了墓地。回到家后,他问我:妈妈,为什么要把爷爷送到那里?爷爷不冷吗?爷爷一直不吃饭不饿吗?

爷爷再也不会吃饭了。我说。我忽然决定把真相告诉他,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破绽百出的谎言。他再也不会醒了,我忍着泪说,他死了。

什么是死?

我领他来到走廊里,给他看一朵开败的菊花,几丝菊花瓣零零落落地飘在地上。

这几个花瓣落下来了,再也回不到花上了,这就是死。我说,人死了也是这样,再也不会说话,不会吃饭,不会走路,不会笑,不会哭,什么也不会,只能躺在地下睡觉。爱他、喜欢他的人都会感到难过,因为再也不能和他在一起生活了。

那电视里的人怎么死了还能活过来?

电视里是演戏,都是假的。我又给他讲蝴蝶蚂蚱燕子等小生命的自然历程。

我要爷爷!他听着听着哭了起来,小朋友都有爷爷,他们的爷爷怎么不死?

谁的爷爷都会死的,每一个人都会死,只是死的时间不一样。

爸爸妈妈也会死吗?

是的。

我不要你们死!他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我要爸爸妈妈!

爸爸妈妈现在不会死的,要等到像爷爷那样老才会死的。我们还要在一起过很长很长的日子。我摸着他黑油油的头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柔情,所以,你要好好地爱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要好好地爱你,好不好?

这大约是我们之间最深刻的一次谈话了。儿子从此开始敏感于死,死成了一个让他特别警醒的词语。一次,他病了,却怎么也不肯吃药,我哄劝无效,叹道:,你要把妈妈气死了。

我不气死妈妈,我吃药。他马上说,然后端着水,拿起药片咽了下去。

我的心一时五味杂陈,他似乎真的是有些明白死意味着什么了。他怕失去至爱的亲人,为此,他愿意放弃自己的任性,收敛自己的蛮横,为亲人的不死作出自己小小的牺牲和努力。对一个四岁的来说,这就是珍惜和把握吧。仅从这个意义上,让他经历这些死亡的场景也是有益处的,我想。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紫陌红尘的一分子,有意让他与悲哀隔绝,得到的不一定就是无忧的童年。既然生死这堂大课终有一天得上,让他早早地对生命的哲学有所感知也没有什么不好。当然,不能过分渲染死亡的可怕,无原则地用死来恫吓,给带来不必要的精神压力和心理负担。毕竟,死是属于生的必修课。让了解死并不是为了让他流出恐惧的泪水,而是为了让他展现出更充满生命意味的灿烂笑容。

死亡的话题是朵乌云,如果落成适宜的雨水,也许会让童年的花开得更丰富、更圆润、更美,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