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不怕别人笑我:考大学我考了三次。第一次差几分没有考上,第二次也是差几分而没有考上,第三次考上了,但却很惊险。
关于其中的故事我很少传播,因为它使我感到伤痛和悲凉。仅仅在当年,即1979年的夏天,我向母亲透露过一次。我早就发现,在人生的问题上,母亲总有让我钦佩的意见。然而母亲叹息了一声沉默了,我也沉默了,之后我一直守口如瓶。
那时候我是一个连续落榜的人,不过我没有丝毫的沮丧,反之越战越勇。我在坚持自学。全村以至全乡的人都关注着一个决定走进大学的18岁的青年。那时候社会崇尚知识,读大学不但光荣,而且能改变命运。我像一棵已经长过墙头的槐树,远亲近邻都看见它的枝叶了。
考场设在长安韦曲的一所中学,我家在少陵原上。村子与县城相距五里路,为了省事,我打算依然骑自行车到中学去应试。第一天是顺利的,但第二天却遇到了麻烦。
凌晨下了一场小雨,地面并不太湿,小雨也停了,可以骑自行车,遂按时出门。五里路,其中一段是土路,一段是沥青路。我万万没有料到,走着走着,土路泥泞起来。而且,泥泞掺着柴草在向车链和车圈里面挤塞。我不得不撑起它,掏里面的泥泞和柴草。一旦时间耽误,我将功亏一篑。若是步行能够赶到,那么我会扔下自行车改为步行,遗憾的是步行不可以赶到。
我一下恐慌起来。猛一抬头,我发现路上有一个人一步一步拣选干硬的地面向前走着。他穿着洁净的干部服装,挎着一个洗了几水的黄色布包。我大喜,我认识他。他和我同村,同生产队,姓童,是一个文化人,不知道过去犯了什么错误而下放到其妻子所在的村子劳动,之后平反恢复工作。他知道我在考大学。他还几次笑着了解我复习的情况,询问我准备上什么大学。我很尊重这个文化人,平常称他为叔叔。我断定那天叔叔是到他的单位去上班。
我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看见了船桨。大约有三百米土路就是沥青路了,我想让叔叔帮我抬一下自行车。我觉得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小忙,谁都会帮,甚至陌生人也会帮的。在农村,人习惯于称之为积福。
我使劲冲叔叔说:“叔叔,帮我抬一下吧,我马上就要迟到了!”叔叔只是笑着,并无别的反应。我以为空旷的原野稀释了我的声音,遂指着沥青路向他呼喊:“叔叔,帮我抬一下。谢谢你,我马上就要迟到了!”可叔叔却照旧笑着,不动胳膊,也不动手。
我顿悟盘踞在他白脸青胡之中的笑表达着一种坚拒的意思,便咬牙将自行车置于我的肩上昂首而去。尽管我很单薄,但我却坚持把自行车扛到了沥青路上。我排除杂念,加速赶路。真的感谢上帝,在老师准备收走我的试卷之际,我气喘吁吁地跑入了考场。
我始终没有对童先生表达过憎恨,也没有对他做过谴责。高考结束之后,我便焦急地等待分数。获得录取的消息之后,我便充分享受胜利的喜悦。也因为童先生恰恰就在我所深造的大学做后勤工作,他还到我宿舍来关照过我。尤其是一年之后,他便患胃癌逝世了。
然而,我并非不琢磨它。不!童先生拒绝伸出一臂之力的样子,像山顶的积雪一样永不融化,只要抬头,我就看见它,并能感觉它的寒气。我曾经紧紧追究一个问题,谁高兴邻居的房脊高过自己的房脊呢?谁高兴邻居的油瓶大过自己的油瓶呢?我不敢也不愿意认为人心是黑暗的,不敢也不愿意认为人性是邪恶的,因为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精神世界就会坍塌,我的人生将陷于虚妄之中。我知道必须相信精神世界是有阳光的,人生才有可能健康并幸福。我把童先生归为个案,不想让它具有普遍意义。
但这个故事的影响,却久久延伸。它像滴水穿石一样反复发出自己的声音,使我感到了它的一种提醒。它顽强地繁衍着自己的意义,让我咀嚼了它经常翻新的滋味。我告诫自己,不要像童先生那样行事。我相信,像童先生那样行事,上帝是会诅咒的!
大约从1989年起,我便学习着助人。凡是有求,我必应之,只要找我,我必开门,虽然渺小若我,能力极弱,不过我一定尽心。我把怜悯和慈悲,当做人生的功课和修养。孔子说:“君子成人之美。”佛提倡慈悲为怀。耶稣说:“爱人如己。”真主鼓励救济和博施。圣贤各居其域,各生其时,然而,他们所开辟的大道同归了,这便是:行善。可我的行善,我所感到的行善对一个人气质的养成,对一个人快乐的增加,却是童先生作为反方启示给我的。
所有人都时刻站在一个能够给他人以帮助的点上,所有人都会遇到需要他人帮助的时刻,也许一臂之力就足以让他人梦想成真。一臂之力,其背后,真的蕴涵着慷慨和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