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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树小记

有一天读希腊神话,尤利西斯流浪一生,经历无数磨难,几十年后回到故乡,认出了童年时跟着父亲种下的树。这是一种幸福。我小时候特别崇拜我们大院里的一位爷爷,他总是很得意地告诉我们,院子里的老枇杷树是他种的,然后咧嘴一笑,那个枇杷鬼也是我放进去的。我们在童年的黄昏中吓得四处逃开,躲到母亲的背后。另一天与黑人诗人阿发聊天,他老家在美国,他说他的家门口有一棵老柳树,他母亲去世时,老柳树也倒下死了。

我平生第一次种树是在上小学的时候。那是1964年的春天,我正在小学读书,有一天,学校宣布,要种树了!大会讲意义,小会谈重要,全校激动起来,摩拳擦掌等了几天,小树似的晃来晃去,夜里也自己爬到树上去做梦。终于到了那节日般的一天,老师带领我们向学校对面的空地走去。艳阳高照,我们提着水桶,扛着比我们的个子还高的锄头,唱着前进的歌。红旗在前,队伍在后,街上的观众围在两边,真羡慕这些未来的栋梁啊,红领巾飘成一片。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神圣的时刻,如果说我的生命里只有很少的几件事情可以说是神圣的话,那么这件事算是一件。我有一种父亲般的感觉,少年的一件大事开始了,我坚信我自己种下的树在将来我长成大人的时候,也会长成一棵高高的大树。我们种的是银桦树,我把自己种的那棵树的坑挖得很深,埋下树苗,培土,浇水,最后把红领巾系在树脖子上,让它飘扬了一回。我激动而严肃,像在寺院里面对着佛像,我相信这是一件与永恒有关的事情,我的生命有了一个具体的期待,我埋下的那一小片黑暗是一个将来的丰功伟绩。树种好以后,我过几天就要提一桶水去浇,放学回家也要去看看,摇摇它,看它长结实了没有。

几个月后的某日,忽然发现我们种的几百棵树全部被拔出来,干翘翘地丢在地上,被太阳暴晒着,根部还带着土渣。几辆推土机停在附近,有一辆的履带陷在一个坑里,车身歪斜着。这里已经成为一个建筑工地,后来盖起了春城饭店。我记得那个早晨当我看见这情景的时候,心嗡地一下黑了。没有任何人通知过我这件事情,也从来没有人向我解释过这件事情。大人们根本没有把这当回事,谁会向一个三年级的小少年去解释什么呢?但一个少年却遭遇了世界猛力的一击。我从未问过老师,也没有对人说过此事,那时候我对这件事情还想不清楚,只是无法忘怀。我种的树啊,我人生第一件完全是我自己干的正大光明的大事情。

这个世界还有比我的树更强大的东西,那一天我模糊地感觉到了这点,它可以根本不与我商量,哪怕我的事多么属于真理,它也不会商量或者知会一声,就那么在黑暗里咔嚓一下。春城饭店的设计师也一样,他一定严肃认真、以设计百年大计的激情干了一个夏天,在我的树坑上设计了他的“树”,那是昆明上世纪60年代最早的高级饭店。但10年后,我发现那里再次成为一个巨大的坑,他的“树”也被拔掉了。

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天,我去滇池游泳,忽然发现水是臭的。我才3个月没来啊,已经成了臭水坑,我的天!这不是一个盆,一个洗澡堂,一个水库,这是一片海啊!那个下午我仓皇逃出滇池,回到岸上坐着发呆,以为我的那个滇池在一夜之间被垃圾车运空了。我又一次感觉到那个巨大的力量,它比滇池都强大啊。我看看太阳,说不定什么时候被一把大刷子刷成黑的,我不以为这是神话。如果我的思想一直往这个方向去,我就会成为一个绝望的人。

但思考世界还有很多方向,在某个时期你在这个方向思考,在另一个时期你又朝另一个方向思考。这个时期你为这种事情心焦如焚,另一个时期你对此事已经麻木不仁,听之任之。玩世不恭,其实是没法故意为之的,你总是不能把握结果,最后就学会逆来顺受了。孔子所谓三十而立……六十而耳顺,指的也是人在不同的时期思考的方向不同。这些不同的方向并没有此是彼非,没有这个方向也就不会出现那个方向。

后来我又种过许多树,我几乎是在回家的路上就永远忘记了它们种在哪里,我不想像个守财奴或者庄园主那样把它们视为自己的财产。生命中还有无数的树等着我去种呢。种树只是生命的无数过程之一,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种树的时候你体验了某种喜悦或者悲痛。人生的意义并不在这些具体的事件中,种树只是种树这件事而已,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根本的意义,它将来是否会死掉,或者长成一棵大树,那是另一件事情,那是宇宙的事情。天地无德,宇宙大千不是按照人类此一时彼一时的价值观、主义、尺度、喜怒无常的情绪来安排世界的。幸好天地无德,如果天地也独尊儒术,这个世界就很难玩了。就每个人自己的人生来说,他们无不是他们自己的参天大树。李白说的“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材,不是参天大树的意思,而是天地无德,物尽其材,各有其用的意思,用是没有高低是非之分的。多次碰壁后,我给自己找到了些说法,说服了自己,才不再对那个不可知的力量耿耿于怀了。再也不傻乎乎地关心真理的执行会有什么结果了,种树去,然后忘记它,再种。

多年前我曾经在澳大利亚的荒野漫游,看见一棵树。不知道是谁种的,那么遥远,那么自由蓬勃地生长着,那荒原上没有人,风吹过的时候,把树上的一点什么带去了远方。那些风就是荒原上的种植者,它们从来不在乎结果、意义,天地无德,因此它们的树遍布大地。

而且,也许,它们就是1964年的春天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