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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没有GPS

人生没有GPS

小的时候,我对一个叔叔的印象特别深刻。

他三十多岁还没结婚,留长发。一到周日,就举着鱼竿出门。当时摩托车刚面世,他便借钱买来,后座总带着漂亮的女孩子呼啸而过,出尽了风头。

他没什么亲戚朋友,也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在一家普通的研究所里当试验员。喜欢跟孩子讲话,会问我们看什么书,最近有没有好玩的游戏,学校里老师凶不凶,为什么小明的袜子一只白一只黑,等等。

他带我们捉蚯蚓,去钓鱼。但很少有孩子,敢进他的房间。因为大人都说,他既不正常,也不正经,家里没有老婆孩子,床上被子终年不叠,不安全。

这么一个让人感觉不安全的人,四十岁时,终于结婚了。原来,新娘的哥哥,是他童年时要好的朋友,突然去世,留下了这个残疾的妹妹。他娶她进门,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她。

没多久,他的老婆,没心没肺地,将他为她画的裸体素描,拿出来给人看。大家这才知道,他自学绘画很多年了,一直藏着当画家的梦想。

但这个梦想,很快就随着生活的艰难破灭了。一来老婆身体不好、精神不好,没有工作,还要长期吃药;二来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处处都要花钱。

他剪短了头发,卖掉了摩托车、留声机、钓鱼竿,而且不穿细腿裤了。

有一天,他搬出好几个大纸箱,将他这些年画的画,全部点燃烧掉。从此,他和普通男人再无区别,专注养家。

还有一个女友。大学毕业时,她已拿到去美国读硕士的奖学金,但因为和男友热恋,不愿分开,于是一毕业就结婚了。

婚后丈夫辞去工作,下海做生意,却处处不顺。家用几乎全靠她不高的工资。几年后,生了儿子,却被查出有自闭症。孩子不能离开大人的照顾,幸好此时丈夫的生意出现了转机,她便辞去工作,在家专心带孩子。

丈夫很希望她能再生一个孩子,她不肯,觉得那样一来,她可能会更喜欢那个聪明漂亮的孩子,从而冷落生病的儿子。

男人生意渐渐做得好了,身边有了趋炎附势的女人。他的心思,不再放在妻子和生病的孩子身上。有一天,他对她说,离婚吧。外面的女人已经怀了他的孩子。

女友万万没有想到,辛辛苦苦,牺牲自己,竟换来这样的结果。大家都说,早知道,当初大学毕业,就该出国读书,现在也是个海归,有事业有钱财,养活自己和儿子,也不成问题。

从老婆怀孕的那一天起,他就想,一定要培养出一个不同凡响的孩子来。要聪明,要上进,要有出息,要出人头地,要光宗耀祖。

于是,从孩子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就为他设计了精确的人生走向:一岁背唐诗,两岁背英文,三岁识字,四岁学算术,五岁学钢琴,六岁学国际象棋,七岁学武术,八岁学书法,九岁学奥数……十四岁上大学,十九岁读博士……二十八岁做总裁,三十五岁成亿万富翁……

儿子一岁了,话还不太会说,已经开始跟着他背唐诗宋词。两岁时,ABCD已倒背如流,三岁会认自己的名字,四岁一百以内的加法都会做……之后的一切,都是按着他的设计来的,偏偏到了二十岁,儿子严重厌学,得了抑郁症,离开学校,自杀未遂。

是啊,没有谁的人生路,是可以在出发之前就设定好方位,从此便一路高速、畅通无阻地直达目的地的。

人生这辆车,没有GPS。

他希望自己这辈子能自由自在,天马行空,画喜欢的画,过简单的日子,没有想到,却在中途,要和另一个女人牵手同行。从此,他心甘情愿地背起十字架,负重累累地远行。

从热恋到结婚,她一定将人生的方向盘,对准了夫妻恩爱、家庭和美这条路。却没有想到,不幸接踵而来,道路一片模糊,车已开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头的羊肠小径。

做父母的,对自己的人生有诸多不满时,往往会将所有的希望和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他就是这样一个父亲,本以为孩子是一张白纸,可以画出最美最好的图画。只要他为他指明一条康庄大道,他就会顺着这条路到达功成名就的山顶。却在某个路口,儿子和他走散了,苍茫大地,他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但是,面对这些暗藏玄机的岔路,他们御繁为简,终因刻骨铭心的爱,给了自己最好的答案。

他说:如果没有娶妻养子,我怎会知道人生还有这样丰饶的景色?

她说:也许那时我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但我和这个儿子,又怎能相逢?

他说:我看好的这条路,终不是儿子想走的路。我自己走不到那里,也就不能要求他走下去。

没错,虽然他们都偏离了当初设定好的轨道,前行、寻找、失落、拐弯、迷茫、错位、迂回……甚至有人走上相反的道路,但他们,却都又在看来不可逆转的窘途中,走出了一条新的生路。而这,才是所有人殊途同归的终极之地吧,正如GPS上的一条条河沟、高山、小路、隧道……那分明是在对我们说,走过它们,只是为了认识自我,认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