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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去的好日子

铁青的天色让人窒息,我心里很想问:好日子都到哪里去了?

  七旬高龄母亲心情黯淡,她一只眼睛模糊,连身边老伴都看不清了。这是近几个月的事情,她有些难以接受。她另一只眼睛去年做了白内障手术,能穿针引线。看看电视,缝几针穿了多年的旧衣裳,跟父亲说几句话,日子就不见了。

  母亲一直在乡下生活,心里装的却是外面的事情。她最喜欢看电视新闻,世上发生的事,她都愿意念叨几句,还能很快联系到儿女们身上。我能想象她端坐炕头的样子,眼微眯,一副沉思的神态,她一定在问:好日子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很多年前,我在大姨家看到一张母亲年轻时的照相,满月的我躺在她怀里。照片上写有“绛帐镇东风照相馆”的字样。一个静谧的瞬间。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母亲抱着自己的儿子,走长长的土路,把我和她留在时间的夹缝里。那是我吗?一个混沌的婴儿,他能设想有一条怎样的路在等自己走?我多想回到那一天,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街上走的都是些什么人。爷爷,还有我的父亲,他们都是什么样的表情?我降生的汤家村,又是怎样的景象,天上有没有骆驼样的云彩?

  母亲和她两个妹妹在新屋院子里有说有笑,手里正缝制一条绸缎被子,那是三十年前的午后,秋阳高照,柔软的风吹得院子里的梧桐树叶窸窣作响。我就要去上海读书了。“娃有出息了,订下的媳妇咋办哩?”大姨一边用手抚平被面一边问。“走一步看一步吧。说不准引回来个上海女子!”小姨接过话茬。母亲乐得合不上嘴巴,好像没说什么,又好像说了句——“由娃吧。”

  那个下午定格在我的记忆里。

  走的时候,父亲扛着架子车,母亲和我在后面推。车里装了一个麻袋和一只崭新的皮箱。玉米快熟了,乡人在地里忙活。通向绛帐镇的路坑洼不平,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送儿上大学啊!呵呵。父亲喜悦,母亲伤感,我是悲喜交加:迈出黄土地,眼前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等着我,我好似摆脱了命运的纠缠,从此可以自由飞翔了;又有莫名的哀伤,自此离开母亲,奔赴不可知的未来,隐隐有隔断脐带的痛楚。

  生我养我的土地,在我眼里亲切起来。你们,玉米和高粱在列队在为我送行吗?

  下双庙坡前,我回头看了一眼东北方青纱帐掩映的村子——高家村,几乎缩成小点。它东边是我的生地汤家村,溺爱我的爷爷,孤零零住在偏厦房里,他将在几年后离开人世。汤家村东南的王上村有我的干爹一家,我幼年的快乐时光储存在他们温暖的窑洞里,干妈,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他们是我的庇护。双庙坡正北的绛中村,是我的生命之根——母亲的家。外祖父外祖母长眠地下,大舅二舅分家而过。绛中村西北方向的毕公村和朱家村是两个姨的家。十多年后,小姨子宫大出血离世,大姨头痛而亡,二十多年后,大姨夫被烟头燃着的大火烧死在冷冰冰的床上。

  我的生父此刻正在绛帐镇以西一百公里外的宝鸡,惦念着我的行程,一个月前,他闯进高家村,要求供养我读大学,被母亲拒绝了,“他想摘桃子哩!我能供我娃考上大学,就是吃糠咽菜也能供出来。”

  宝鸡往西,在遥远的西疆某地,我爱慕的姑娘在教室里上课,她已经先我一年考上了医学院。这就是我登上去上海的列车前的人生地图。

  北京,香港,只是一个名词在远处闪光。宝岛台湾遥不可及,只知道蒋公死后埋在海底,等着反攻大陆运回来安埋。美国,更是埋在浓雾里。村里人说,从咱们这地里一直挖下去,就能到美国。我知道那是个笑话,意思是谁也去不了的一个地方。

  跟父亲通话,好像坐在自家热炕上,关中平原的风在窗棂外啸聚,母亲眯眼,其实我们说的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我和你妈现在是互相帮助哩。”父亲说,“我挂完吊针,她又病了,也挂上了。”挂吊针似乎是农村人的宗教,医生总是说,那样好得快。

  母亲现在正躺在西安一家医院里等待手术,两个弟弟跑前跑后伺候着。我在等那个电话,我盼望她用复明的眼睛看看这个越来越不可理喻的世界。

  好日子仿佛指间漏出去的水,怎么也掬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