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锁表弟是我三姑的儿子,小名唤作锁。乡下孩子,尤其是男孩,都爱叫这名。锁住锁住,也就跑不了了,好养。
小时候,铜锁表弟是个相当好看的孩子,圆脸、大眼睛。扛着照相器材下乡来拍照的照相师傅,不错眼地盯着铜锁表弟看,一迭声夸道,这孩子,多神气啊!黄灿灿的菜花地里,铜锁表弟身穿小军装,头戴小军帽,小手卡在小腰间,笑得像一只甜蜜的红苹果。那张照片,后来进了城里照相馆的橱窗。
铜锁表弟的聪明也是出了名的。收荒货的到门口来,三姑把一些破烂卖了,几斤几两正算着账呢,他在一旁,眼睛眨了眨,就把应得的钱数给报出来。那个时候,铜锁表弟不过七八岁。这事后来被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了,越传越神,四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一个叫铜锁的神童。
顽皮却与一般乡下孩子没什么两样,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虾,无所不能。尤其精通水性,一个猛子扎下去,击起水花一朵朵。河面很快恢复平静,几只鸭在不远处,若无其事地凫游。知了的叫声,在杨树的枝叶间,起起伏伏。一河两岸,阳光的羽毛在飞,唯独不见了他。我们吓得不轻,盯住他扎猛子的那块水面,在岸上齐齐惊叫,锁——锁啊!他却在隔了几丈远的河对岸冒出头来,冲我们得意地笑。手慢慢提出水面来,手臂扬起,那儿,绝不会空着,准会攥着一条大鱼,活蹦乱跳着。白日光下,鱼的身子上,银粉一样地闪着光。
铜锁表弟在十岁上,意外地得了脑膜炎。乡村医生把它当一般感冒治,结果落下后遗症——癫痫。第一次发病,他口吐白沫,人直挺挺倒下去。三姑吓得呼天抢地,以为他死了,找了人来叫我的父母去。我们齐刷刷赶过去。村人们听说,也跟着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抹泪,怜惜地叹,锁那么好一个孩子,怎么会没了呢?
等我们赶到了,铜锁表弟已醒转过来,正被三姑搂在怀里。他见到我们,咧嘴笑了,冲我们说,我做了一把好弹弓呢,射得可准了。大家长舒一口气。我的母亲拍着心乱乱跳的胸口,哽咽着说,你这孩子,下次再不许吓唬人了,把我的病都吓出来了。
铜锁表弟认真地答应,好,下次再不吓唬了,发病却越来越频繁,几乎每天都要倒下几次。姑父倾家荡产带他外出看病,回来时,带回许多花花绿绿的药。从此,铜锁表弟把吃药当吃饭,一天三顿,一顿也少不了。药瓶子都随身带着,吃药时间到了,他从药瓶子里倒上一把,看也不看一下,直接捂进嘴里,喉咙一骨碌,药已咽进去了,动作娴熟连贯。我们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问他,没有水送进去,药不卡住喉咙吗?他腼腆地笑笑,说,咽得下的,习惯了。这个时候的铜锁表弟,由于长年吃药,神情已失去小时候的伶俐与灵动,人变得痴呆,话也不多了。
铜锁表弟初中没念完,就回家了。书上的东西,他记不住,他自觉没趣,不再读书。自己出去拜师学了门修车手艺。姑父在离家不远的路口,帮他搭了两间小屋,充当修理铺。当我们兄妹几个,还坐在宽敞的教室里,“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候,铜锁表弟已独当一面,成了村民们离不开的修车师傅了。
一晃,铜锁表弟已成人,该娶媳妇了。然而他那样的病,那样的穷家,哪家姑娘愿意嫁?也说过几门亲,人家来看了一下,就没下文了。这样,一直拖到二十八九岁,也没能说上媳妇。一天,铜锁表弟听人说,云南的山里妹子,愿意嫁到我们平原地区来。他便闹着要去云南找媳妇,闹了好些日子,三姑没法,放他去了。
铜锁表弟在云南待了两个月,回来时,带回一个云南姑娘。随同前来的,还有姑娘的父母。据说,是铜锁表弟的忠厚勤快赢得了姑娘父母的心。他们来到我三姑家,实地考察了一番,觉得把姑娘嫁到这里来,很放心。29岁的铜锁表弟,欢天喜地地做了新郎。他结婚那天,来祝福的人,家里坐不下。都在门口搭了大敞蓬座。
不久,铜锁表弟得了一个女儿,他如获至宝。为了让女儿吃得好一点穿得好一点,铜锁表弟想办法赚外快。他最拿手的,当然是下河捉鱼摸虾。每天总能捉到一些鱼虾,拿到集市上卖,换来女儿的牛奶和玩具。
那年夏天,雨下个不停,从早到晚。河里的水,涨得老高,恨不得漫到河岸上来了。龙虾生活得异常活跃,许多村人捉了龙虾卖,卖得好的,一天有上百块钱的进项。铜锁表弟自是不会放过这个赚钱的机会,他自制了逮龙虾的竹篓子。每天晚上,他把竹篓子下到河里去,第二天清晨爬起来取,竹篓子里,准会有数不清的龙虾在蹦跶。
那日清早,铜锁表弟像往常一样,提着红塑料桶,到河边去取龙虾。这一去,却再也没回来。家里人着了慌,四下里去寻,寻到河边,只有空空的红塑料桶,搁在河岸上。从小与水最为亲近的铜锁表弟,被水收了去,他彻底地做了水世界里的人。这一年,铜锁表弟30岁。
铜锁表弟的后事料理完了后,瞬间老下去的三姑,打发铜锁表弟的媳妇回老家,让她重嫁个好人家。媳妇却不肯走,抱着三姑哭,说铜锁表弟生前对她好,她不走,她要在这里,带大他的孩子。
几年后,铜锁表弟的媳妇,招了个上门女婿,那人无父无母,憨厚得和铜锁表弟如出一辙。我的三姑,意外又得一个儿子,失去铜锁表弟的伤痛,渐渐平复。只是大家看到铜锁表弟的女儿时,会自觉不自觉地说上一句,这丫头,长得越来越像铜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