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透过玻璃窗看见你在病床上难以入眠的样子,我的心像饺子馅一样,各种味道杂糅在一起。白天医生说你的眼睛几乎失去了视力,你坐在落日的黄昏里一言不发,温顺得像只小绵羊。想想,其实我更愿意看见你张牙舞爪飞扬跋扈的霸道样子,那至少证明你还很健康。
不用想,也忘不掉,关于你的记忆,像生锈了的钉子钉在我脑海里,再怎么不痛快也无法拔去。我常常打趣地对别人说,前半生影响我最深的人,是老家乡下村口那位戴黑色墨镜、说话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因为我是正月初一出生,乡下有说法说这天出生的孩子命硬。于是你没有工夫管躺在床上的我妈,而是忧心忡忡地颠着小脚去找算命先生。他掐指一算,告诉你我八字克你,是来向你要债的。从此,你看着我的时候眉头总是皱着,表情毫不掩饰地嫌弃。偶尔出神地望着我,也是忍不住一个劲叹气,叹得屋前的大树树叶都簌簌地落下来。
你总是紧绷着乌云密布的脸,我以为你是不会笑的,但你却在弟弟出世时表现得那么欢欣雀跃。你风风火火忙前忙后,我躲在门后探着脑袋看,你抱着弟弟亲了又亲,像得了稀世珍宝。
说不嫉妒,那肯定是嘴硬。可是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硬气地不喜欢你。我的小心眼斤斤计较着,让你不顺心的事我都爱干。你偷偷藏起来留给弟弟吃的零食,我翻箱倒柜找出来偷吃,你抄起屋角的一把扫帚就追着我打,我被你打得号啕大哭;饭桌上嘴馋地垂涎着你护着的五花腩,趁着你给弟弟擦嘴的空当,我飞快地伸出粗短的小手去夹肉,筷子闪电般地落在我的手臂上,顿时现出两道红红的筷子印,我抽了一下鼻涕,疼得直掉眼泪,仍没有放弃,再接再厉抢了一块肉慌忙塞进嘴巴里。“要债鬼!”你索性端走肉碗,把弟弟抱进你的房间单独喂食。
在离婚还没那么流行的时候,我的父母就时髦地办了手续。爸爸要带走弟弟的那天,你伤心地大哭,拽着弟弟说他是你的命根,还一把把我推过去让爸爸换。爸爸抱着弟弟没有撒手,他说男孩要有出息就不能留在小地方。你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很迷茫,但就算你再不合得,为了弟弟有一个好前程,你也还是松了手。
然后,我们两个互相不喜欢的人就这么奇怪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你常常嘲笑我,亲妈跟人跑了,是没有人要的东西。起初我会生气地用手去打你,见你得逞地哈哈大笑,我渐渐换了一种方式,沉默地仇视着你。大概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说话,你偶尔会跟我讲我的妈妈。你说女人眼角有痣,带了媚气,就会在外面勾三搭四。你还说女人不能穿得花里胡哨、袒胸露背,女人就要有女人的样子。我不答理你,你也不觉得无趣,你说你的,我沉默我的。
也许是出于愧疚,爸爸做生意有了点钱以后就会不时给我一些零花钱。我把它们偷偷藏在月饼盒里,学着你的样子一张一张抚平,码得齐齐整整,用橡皮筋捆成一沓沓放好。可是只要你看见爸爸给我钱,你都会教训爸爸说不能给女孩子钱,可却把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用来给弟弟买吃的穿的玩的。
你的人生,大约只是为弟弟活着,像千千万万的中国老人,只为孙子活着。
十岁那年我发高烧,半夜里喊着妈妈大声地哭,吵得你从隔壁房间里过来训斥我,见我脸蛋烧得通红,你才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了一句:“要债鬼!”
虽然不情愿被我折腾,但你还是把我背去了医院。夜里很冷,你用小被子包着我,走得很急,气喘吁吁。迷糊间我听见你哀求医生快给我看看。我差点就要被你感动,以为你其实是爱我的,可是你总有办法让我失望。
那次病得很严重,要住院。大概是你回去给我收拾衣物的时候发现了那个月饼盒,你气得不管我刚打完点滴,就把我从昏睡中摇醒。我睁开眼睛,你凶神恶煞地瞪着我,骂我小偷败家子儿。
我虚弱地躺在病床上,第一次无力反击,安静地看着你,一直等到你发泄完。
后来爸爸告诉你,那是他私下塞给我的钱,你嘴巴上停止了对我无休止的讨伐,但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却越发生分,甚至视对方如空气。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读书,觉得女孩子反正要嫁人,读书是浪费。其实我从小也不喜欢读书,直到生病住院,那个年轻的医生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大,不要总是担忧眼前的小事。女孩子也可以有出息的,不需要靠任何人。我发蒙地想了又想,决定要逃离你的魔掌,所以我开始发了狠地念书。我像忽然开了窍,知道唯有念书这一途径才能让我有机会离开你。
小学、中学、大学,参加工作,我终于可以彻底摆脱你。离开后,我不肯回家看你,连电话也不打。爱的不平均,让我怨了你很多年。你自然也不会记挂我。
直到两年前,当我的上司在同等条件的两人之间选择了让我升职,他告诉我那是因为我的心理素质稳定强悍,我才猛然醒悟,那是你无意中送给我的一份宝贵礼物。和你对峙的那些年,你时刻鞭笞我,让我变得更好更强大,你抽着我一路狂奔,不敢偷懒。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喜欢莫名地羞你,也有另外一些人不可理喻地讨厌着你。吃了许多苦头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委屈,那是不能说出来的,必须克制着烂在心里。
后来弟弟在电话里告诉我,你得了白内障,爸爸把你转院到省城,但无论怎么劝你都不肯做手术,还固执地出院住进了弟弟家里。他们为此很伤脑筋,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明白你是不想花这些钱,你想留给弟弟。
我犹豫了几次,还是订了机票回去。血脉亲情这东西真是说不出的玄妙。
赶到弟弟家,推门而进的时候你正好抬头看着我,那么多年不见,你平淡地对我说:“回来了。”我“哦”了一声,这样的寻常就像我早上刚出门回家。
因为弟弟总是不在家,爸爸有了新老婆,他们都没有时间顾及你,你以前大概从没想过,这种时刻陪在你身边的人竟然是据说与你相克的我。白天剩下我们两个,我总是打开电视,想打破我们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我问你喜欢看什么节目,你说我喜欢看什么你就看什么。我问你喜欢吃什么水果,你呵呵地笑着,说我给什么你就吃什么,你不挑食。你说人老了就要学会懂事。你的懂事把自己弄得那么卑微,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正好公司在省会有事业部,我申请了暂时借调,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接你一起住。你嗫嚅着说其实哪里都一样,很为难的样子。
“唉,反正我八字克你,你不会欠我的。”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喊过你奶奶,不知道怎么开口,一开口总是和你水火不容。你听了这句话倒是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戳着我的脑袋说:“你这个要债鬼!”
没有亏欠,自然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跟着我。搬来同我一块住,你要做家务,我说你眼睛不好,让你别干,你固执地坚持,说只有死了才不干了,人不能好吃懒做。夜里我常失眠,发现习惯早起的你总是蹑手蹑脚地在屋里走动,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吵醒我。你的背影已经佝偻了,你在昏暗的光线里摸着桌椅走路的样子让我觉得那么难受,比从前你对我的恶劣态度更让我难受。
你一辈子没有生病住过医院,你害怕再也醒不来,手术前坚持要先见弟弟一面。我打了许多电话给弟弟都没人接,后来是他的女朋友告诉我,他赌输了好多钱,躲债去了。看着你望眼欲穿的样子,我只好哄你说弟弟出差了,手术完就可以见到他。你看着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许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听你的。”
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只要好好养一段时间就没什么大问题。弟弟一直没出现,你竟然没有问,只是安静地乖乖任我安排一切。有天夜里我路过你的房间,听见你在暗暗抽泣,嘴里喊着弟弟的名字,我才明白你的心有多累。
“放心,弟弟没事。他只是欠了别人一点钱。”我不敢说那是一笔数目很多的钱。你没说话,径直到自己房间拿出一个月饼盒。你郑重地把盒子交给我,说都给弟弟还债。看着你省吃俭用的棺材本,我心里很难受。其实那还不够零头,杯水车薪,但已经是你可以给弟弟的全部,你这一生的全部。
你慢慢变得沉默,整日不说一句话,听到弟弟出事被抓那天你立即晕了过去。这件事狠狠把你击垮了,医生说你的眼睛刚做完手术,不能老是哭。“哭瞎了眼睛,你以后就见不到弟弟了。”我只能这样威胁你。你很自责,说要不是从小宠着弟弟,也许他不会变成这样。我默默地听着,你还是一颗心全在弟弟身上,但我已经没有不平了,我只希望你早点康复。我想抱抱你,却始终张不开双臂。长久以来我们习惯了困兽一样地对峙,我怕这样柔软的举动会吓着你。但是我知道,很快我就能张开双臂。
回想起这些年来,令我变得成熟的,竟然是那些不喜欢我的人,是他们令我懂得隐忍、谦卑和自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