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想想接下来该说什么。不，我什么时候不是脱口而出？哎，是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嗓子眼儿啊？昨天的语法课讲到分词了吧？
我故意似的指向了小弗朗士。
“小弗朗士。请你来回答昨天我们分词部分讲了什么内容。”
我知道我问他是一种为难，他的法语作文令人叹息。
他双手撑着身体缓慢的站起来，抬起头，咬着上下嘴唇，眼珠左右旋转，手上握着笔帽，眉头紧锁，满头大汗，左摇右晃。他是一定是答不出来了吧，不知道他昨天上课在干什么。
“我也不责怪你，小弗朗士。”
他猛一抬头注视着我，嘴巴半张着，露出惊恐又懊悔的表情。
“你自己一定够难受的了。你看你现在，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大家天天都这么想：算了吧，我还有明天呢，时间有的是，哪里怕再等到明天？现在呢？看看我们的结果。唉，我们为什么总要把事情拖到明天去做呢？这正是阿尔萨斯人最大的不幸啊。现在那些家伙有理由对我们说：怎么？你们还说自己是法国人呢，连自己的语言都不会说了吗？不会写了吗？不过，可怜的小弗朗士，也并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们大家都有许多应该责备自己呢。”
小弗朗士坐下擦了擦汗后，用从未有过的专注看着我的脸。
“你们的爹妈对你们的学习不够关心。他们为了多赚一点钱，宁可叫你们丢下书本到地里，到纱厂里去干活儿。我呢，我难道没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吗？我不是常常让你们丢下功课替我浇花吗？我去钓鱼的时候，不是干脆就放你们一天假吗？……”
接着，我又讲了我做的不对的地方，也有同学们不对的一些地方。从浅显讲到深入，从简单到细致。我似乎忘记了我的正题，思想把我牵引出去了好远好远。说也奇怪，唯独这次讲的一些事情大家听得全神贯注，小弗朗士的眼神也在我这里了。这让我有了讲下去的决心。
“我们美丽的法国语言，它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不是么？它最明白，最精确。我们必须时刻都不忘他，亡了国当了奴隶的人，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我没忘记打开法语书。法语书中的一个个单词，一段段课文，让我想起了我们的语言，伟大的语言。我尽量吧这些知识讲得很细，不像平日里我总是严肃地一带而过。我希望多让他们学一点法语知识啊，这是我们祖国的语言，是一个民族不屈的标志。
太阳的光影消退到了中排的课桌。时间过得真快，一节法语课过去了。我发给同学们新的字帖，上面布满了美丽的圆体法国字：“法兰西”“阿尔萨斯”。这些字帖一齐放到课桌的铁杆上，真像一面面小国旗在教室中飘扬。大家开始各自练习写字，个个都那么安静，那么专心，教室变得越发静谧。只听得见钢笔在纸上沙沙得响；只听见字帖上的薄纸唰唰地翻页。课上着一半，一些金甲虫飞进来了，它似乎在寻觅着从前的玩伴，但却扫兴地徘徊又徘徊。看见这些金甲虫，我不由得神往它们的自由。它们起码不会被迫说德国话吧！
孩子们在课桌前写字帖，我在讲台上低下头沉思，又抬起头扫视着这破旧的教室的每一个角落，连头顶上墙角处的蜘蛛网也不放过。我多么想回忆起曾在这里发生的往事啊。这时我忽然看到了小弗朗士，他也认真地写开习字了。那时记得小弗朗士每天早晨准时迟到，我常能在讲第一节课的时候再窗边看到他，接着他带着满身泥土的气息，伴着喧嚣，小步地奔向他的凳子上，还以为我会看不见呢……
窗外，有我亲手栽种的紫藤，现在已经盘到房顶了；有几年前我们一同种的小胡桃树，现在也比我高了吧；教师角落上那个作品展板，最吸引我的就是小弗朗士同学的泥塑了……
楼上，我的妹妹也在收拾行李吧？这镇上的人都走了，只有我还要在这里教课啊。
尽管我心中有许多杂念，但是还是要把课讲下去。马上就到历史课了。看着教室内外的这桌椅、草丛，是这些东西陪伴着我们走过多个春秋。这一切给着我默默地暗示，对，我必须把课讲下去，最为一个老师我不能把最珍贵的这一课，我应该知道台下同学们需要的是什么。
太阳的光影洒满了教室的后黑板，教堂的钟转了半圈多。就这样，我讲了一堂历史课，又亲自叙述了一遍法兰西的辉煌历史，这些同学们尽管听得厌恶了，但这次却带着独具风韵的眼神仔细聆听这故事。就剩下唯一的初教班该学的拼音了：ba，be，bi，bo，bu。。教师后面的郝叟老人，激动地指着书本念着这些拼音，声音颤颤的，这或许是他与法语最亲密的交流了吧。这是最后一课了，我怎能忘了这最后一课呢？
我有一种预感，有什么东西要向我们传来，我内心多么想极力阻止它啊——钟声敲响了。窗外传来了普鲁士兵的号声——他们已经收操了。
我很难形容这是怎样的一课，是怎样的一刻！
同学们也将要像往常一样起身走出教室了，仅仅等待着我最后的命令。我的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但他们却像堵了车似的一个都出不来。我压抑着，激动着，悲恸着，望着台下几十双饥渴的眼睛，我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一片空白……
钟声也要响尽了，我的思绪越来越稀疏。我不能这样一了了之！我右手紧紧握住早已散在桌上的粉笔，沉重地站了起来，朝着同学们看了一眼便扭向黑板，手腕颤动地使出很大力气写了两个颤颤巍巍的大字：
“法兰西万岁！”
我这一刻沉默了，我将亲自背叛自己的使命，再也不能将这美丽的法语流传了。
我背向着大家，头顶着黑板，嘴里叹出的热气浥湿了飘在空中的粉尘。我想要回头，面对几十双眼睛，可是不知什么僵滞了我的身体，索性挥了两下右手：“放学了，你们走吧！”
教室里，同学们都走了，我一个人摊座在了椅子上，望着黑板上的大字，沁出了最后的泪水。
（完）
河北师大附中初一:李雨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