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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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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淘洗黏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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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淘洗黏土

第二天早晨,寺庙的钟声响起前,树耳就出现在明师傅的家门前了。正如他所愿,是明师傅的太太来应门。

树耳取出一个葫芦制的碗,低着头。

他说:“为了不给您添麻烦,今天我把自己的碗带来了。”树耳这么做,是打算只吃一半食物,把剩下的藏起来,等工作结束后再带回去给鹤人。

明师傅的太太点点头,把他的碗取走,他看得出来她的眼神里有一些疑惑。前一天,树耳把碗筷清洗干净擦拭后才交给她,很显然,他实在没有必要带自己的碗来。

树耳掩不住脸上的愧疚,转过头去,衷心期盼自己没有因此冒犯到她。他在心里替自己辩解:我无意欺骗任何人,而且我不是要求更多的食物,对她来说,用谁的碗应该没有差别。

他又去为明师傅装运黏土,到中午之前,他已经渐渐能适应这项工作了。他学会了掌控力度的窍门——锄头挥下时必须深到可以利落地掘下土块,又不能深到把整个锄头埋进土里。工作进行的速度加快,背部和手臂的肌肉力量也因为伐木的缘故增强不少,不再动不动就痛得哇哇叫了。

树耳将最后一趟黏土运回明师傅的住处,一如往常,在当天工作结束时,并不见明师傅的身影。因此,树耳把推车停放在屋檐下后,就去拿剩下的那一半午餐。

到了桐树下一看,树耳不禁倒吸了一口气——藏在树下的葫芦碗不见了。他在附近找了一阵,发现原本用石头压住的包着碗的布挂在灌木上,而那个碗就在灌木丛前几步远的地方。

碗里头不仅空无一物,还干净得发亮。可能是被野生动物吃了……

树耳沮丧到了极点,他觉得除了像野狼般的嗥叫之外,什么也不足以表达他的难过。不过他没有这么做,而是拿起碗,使劲地往灌木丛中丢去。

“啊!”茂密的灌木丛里传出一声惊叫,树耳吓得赶紧蹲下来。

明师傅的太太从一棵枝叶蔓生的灌木后面走出来,一只手拿着碗,另一只手则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装满了浆果,显然她刚从山里采浆果回来。

她把碗递给树耳,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说:“这个碗差一点儿就变成我的帽子了,原来是一个会飞的碗,难怪你比较喜欢它。”树耳听得出她在开玩笑,不过他实在太难堪和失望了,只能向她点头致意,但很快他又察觉到自己的无礼,赶紧顺势弯下腰对她一鞠躬,然后就一溜烟地跑掉了。他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一次,他不但没能让鹤人一起分享他的午餐,还差一点儿用碗打中明师傅太太的头。

又是月圆时分。树耳为明师傅工作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感觉上却像过了一年,甚至更久。有时候,他几乎想不起来以前是怎么过的。这些日子作息规律,让他感到自在和踏实,他早起,工作,吃掉一半的午餐,再工作,黄昏时回到桥边。

为了防范动物在他工作时吃掉省下来的另一半食物,树耳决定把它藏在比较靠近房屋的地方。他在庭院的偏远角落挖了一个正好可以放碗的小洞,再从附近找到一个大小适中的石块盖住,这样看起来就很隐密了。他第一次试验时很高兴地发现食物一点儿都没有少,从此以后,他总算能够天天将晚餐带回去给鹤人了。

这是他最大的满足,虽然明师傅的太太提供的饭菜很简单,鹤人却很喜欢。每晚打开布包时,都好像要打开装着奇珍异宝的礼物一般。

“今天晚上有豆腐,”鹤人会这么说,眼睛闪闪发亮,“加上腌制的黄瓜,真是绝妙的组合。嫩软的豆腐配香脆的黄瓜,清淡的豆腐配辛辣的黄瓜,那个女人真是个艺术家。”

就在树耳用小地洞藏碗之后没多久,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一天,他一如往常,中午将饭菜吃掉一半,剩下的藏在小地洞里。可等到工作结束后去取碗时,却发现碗里装了满满的饭菜。

树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朝着屋子的方向望去,既不见明师傅也没看到他太太。从此以后,每个傍晚,他工作完后都会发现碗里的饭满满的,足够自己和鹤人吃了。

树耳开始学习一项新的技能——淘洗黏土,那是一道冗长而无趣的程序,他却做得兴致盎然。

在离房屋不远处,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旁有一排挖好的浅坑,坑底铺了好几层粗苎麻布。树耳得先将黏土铲入其中的一个坑洞,再加水混成浓稠的泥浆,然后拿一根木棍不停地搅拌,把黏土和水充分搅匀。

接着他要将泥浆舀起来,经由一个筛子注入相邻的坑洞里,筛子会把细石子和杂质筛出来,最后再放着沉淀几天,直到可以让水自行排掉或是把水舀出来。

明师傅拿到这些净化后的黏土,就会抓起一团来用力挤压,或者放在指间搓揉,他这么做时通常都闭着眼睛——比较容易去感觉。树耳是这样猜想的。

他并没有问,因为工作时明师傅不喜欢说话,只是大声、简短地下着指令。大部分时间树耳并不清楚该怎么做才好,不过,不管是用什么方法——观察明师傅,观察其他陶匠,或是实地操作——只要是能让明师傅满意,他都会竭尽所能地去做。他不明白为什么明师傅不把话说得清楚些,一旦他误解了意思,不只会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珍贵的黏土,还会招来一顿骂。遇到这种情形,树耳也只好低着头盯着脚趾,心里除了羞愧,还有更多的忿忿不平。

不过自从树耳将盒子弄坏那天起,明师傅就不曾再动手打他。每次只要师傅一开骂,树耳就做好挨打的准备,他以为会像以前翻搅垃圾堆时被逮着一样讨一顿打,结果并没有,就算是明师傅再怎样气急败坏,也不曾再打他。

搅拌、过滤、沉淀和舀水的程序必须重复很多次,直到明师傅对土质感到满意为止。至于需要什么样的土质,则取决于当时承接的任务。如果是制作日常用的茶壶,或许只要一道程序就够了;如果是由富商委托制作献给寺庙的精致香炉,可能就必须二到三次。一旦通过明师傅的审核,那块黏土就会被搓成一个大圆球,准备拉坯用。

淘洗黏土的目的如果是为了制作光洁的青瓷,可能反复六次程序都还不够,只要明师傅不耐烦地挥挥手,就表示必须再重复一遍。若是经过太多次的挫折,树耳就会冒出一股想大叫或对着黏土挥拳的冲动。

陶器上光洁的釉,是由一定比例的水和木材灰混合 而成的。这肯定是很久以前一次意外的发现,也许是窑里的灰烬偶然掉落在一只素色的花瓶上,因此产生一块一块透明、带青的斑点。现在的釉料,则是陶匠们刻意使用木柴灰制造出来的,每个陶匠都有自己的独家配方。

陶匠们对于茁浦的釉色非常自豪,却一直未能确切地为它命名。因为它绿中带有深浅不一的蓝、灰和紫罗兰色,仿佛阴天时大海的颜色。何况,不同的色调又可混合成不同的样貌,例如有的釉料在弧度处堆成厚重的颜色,有的则是在雕刻的图案表面形成薄薄的透明光泽。事实上,有一位知名的中国学者曾经选出所谓“世界十二件奇珍”,其中十一项是中国的,而第十二项指的就是韩国的青瓷,几乎所有茁浦的孩童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听过这个典故。

树耳已经能够轻易地分辨黏土经过一次和三次淘洗的差别。经过三次淘洗后,黏土明显变得细致并带有一种丝般的触感,如羽毛般的轻柔。相形之下,只经过一次淘洗的黏土就粗糙多了。

然而淘洗三次以上的黏土,树耳就分不出有何差别了。他紧闭着眼睛,屏气凝神地握着黏土用心搓揉,努力想要分辨出究竟五次淘洗和六次淘洗有何不同。明师傅感觉到什么?为什么他感觉不到呢?

明师傅从未表示过对树耳工作的满意,他只是拿起黏土球大步朝屋里走去。树耳则留在原地,专心淘洗,并怀着羡慕的心情,想象着明师傅把陶土放在转盘上。

在过去,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村里的小道消息,是树耳的一项重要的谋生技能。譬如,婚礼的消息,那就意味着新娘子家在婚礼前几天,会准备大量的食物,在这期间那家的垃圾堆就值得特别留意。另外,像是某家生了男孩、某家有长者去世等等,也同样表示那些人家会有比较多的剩菜。

当然,镇上的人不会告诉树耳这些事,他只能随时随地多听多看,从中去寻线索。例如,有一户人家忽然不同寻常地运来大量的米,这就是将举行宴会的征兆;一个平时滴酒不沾的男人,有一天晚上突然跌跌撞撞醉醺醺地回家,也可能表示有个男孩诞生了。

树耳能从一个垃圾堆找到另一个垃圾堆,能挨家挨户地停下脚步观察,能沿途听取谈话的片段,这些都得归功于他卑微的身份。因为人们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就算偶尔注意到,也还是不以为意地照常说话,好像他并不存在似的。树耳便将这些片片段段的消息给鹤人带回去,他们就会商讨哪个地方可能找到更好的食物。

鹤人就经常开他玩笑说:“树耳!瞧,这个名字多适合你,你就像是长在一棵瘦巴巴的小树上的耳朵,没人注意你,因此你可以听到所有的消息。”

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即使是当了明师傅的助手,开始新生活后,这个本事对树耳还是大有帮助。

“完成一只花瓶要两个月。”

“明师傅,那个比乌龟爬还要慢的陶匠。”

“明师傅的花瓶一件值多少?两头牛、一匹马和你的长子。”

镇上的陶匠和他们的学徒,还有一些村民常常在背后这样谈论明师傅——虽然是在开玩笑,但背后还隐含着揶揄的意思。树耳了解明师傅以慢工出细活著称,他的工作进度非常慢,完成的作品相较于其他陶匠也少了很多,出售的价格自然比较高。明师傅的作品以精美闻名,然而买得起的人毕竟不多。

树耳的学习大都靠自己摸索——明师傅在年轻时就已经是茁浦出色的陶匠之一,却常常因为追求完美而延迟交货,结果不但失去了许多报酬优厚的生意,买家也越来越厌倦等候,转而光顾其他陶匠。当然,还是有人愿意等待,但是这样的人一年比一年少。

这些都不放在心上,明师傅最渴望的是接受皇室的委任,制作皇室用的器皿和皇宫、神殿陈列的艺术品,甚至是送往中国——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作为和平信物,借以表达敬意的贡品,这才是最有价值的成就,何况还有颇为可观的赏金。接受皇室委任是所有陶匠的梦想,但树耳觉得对明师傅来说,不仅是梦想,更是毕生的夙愿。

树耳从他人口里、从自己的观察、从作品中了解明师傅,明师傅从来没告诉过他什么。

洋李树繁花盛开,花瓣像雪花般飘落,只剩下细小嫩绿的花托还羞怯地藏在枝叶间。树耳学会淘土和炼土时,这些小果子已渐渐长大变成紫红色的了,等到果实熟透了,掉落到地上,鹤人会单脚跳着捡起来,放进上衣下摆打结绑成的大口袋里。

这一年的夏末,树耳和鹤人一直都有充足的食物,因为每天树耳吃剩的一半午餐后来都变成一碗满满的晚餐。有一次,树耳忍不住想把午餐全部吃完,他知道明师傅的太太还是会把碗装满的。不过他立即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

他竟然变得如此贪得无厌!他连问都不必问就知道鹤人肯定不赞成,他一定会说,千万别糟蹋了别人的好意。

树耳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想要做一些事来表达对明师傅太太的谢意。偶尔明师傅打发他早早回家,他便会在房屋四周找一些杂活来做——到菜园拔杂草或是打扫庭院。每天下班回家前,他还会到溪边打水,把水桶装满。

他对自己只能做一些小事来表达谢意有一种亏欠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一只声音虽小、却缠绕不去的蚊子。 无论如何,这段日子依旧是树耳记忆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生气蓬勃的白天,温暖的黑夜,有工作做,有食物吃。鹤人也常说,天底下没有比吃完饭后还能有一颗甜美熟透的洋李更好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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