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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瓷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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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镶嵌工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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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镶嵌工艺

一天早上,在去明师傅家的路上,洋李树正悄悄地换上秋天金黄和绯红的衣裳。树耳瞧见康师傅正推着推车往窑场去,推车上盖着布,里头的物品引起了树耳的好奇。如果是普遍的订制品,譬如说是一套家用的碗,似乎不必如此遮遮掩掩,他想,康师傅一定是要烧制一些特别的东西。

再说,康师傅这么早就上路,表示他希望赶在其他人之前到达窑场。这样他就可以爬进窑洞,把作品推到最深的尽头——这是另一个防范措施,可以避开别人的注意。

树耳皱着眉头,双手抱胸站在那儿思索了好一会儿,看来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等到这批特殊的物品烧制完成后,再到窑场一探究竟。可是,几天后当他再到窑场时,去Ⅱ怎么也找不到康师傅的作品了。

往后几天,树耳不管是为明师傅到镇上跑腿办事还是在工作的路上,都睁大眼睛搜寻康师傅的身影。到了第四天,他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就在天色刚暗下来不久,树耳在康师傅的垃圾堆旁——一处他非常熟悉的地点——看见康师傅从制陶的小屋里出来,手上端着两个小碗。

康师傅小心翼翼地捧着碗,好像碗里装满了异常珍贵的东西。他只留意手中的碗,结果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脚下一个踉跄,碗里的东西也泼了一些出来。康师傅一边咒骂,一边转身走回屋里。

树耳等了一会儿才悄悄走进院子,到康师傅被绊的地方。他借着微弱的光线,贴近地面察看那些溅在地上的东西。

原来是加水充分混合成半液态状、被陶匠们称为“泥浆釉”的东西,那东西并不稀奇,令树耳感到不解的是另外一件事:康师傅的两个碗里,是两种不同颜色的泥浆——砖红色和白色。

树耳又悄悄溜出院子,拼命思索着。大家都知道,茁浦镇沿河岸的开挖区域中,黏土有多种不同的颜色。但是,陶匠们要的只是能够和青瓷的釉料充分融合的灰棕色黏土。

陶土器皿本身和它表面的釉料,在烧制时都会产生颜色的变化,一旦陶器送入窑内烧制,原本黯淡如鼠般的灰色,便会呈现出光亮的半透明绿色。

所以,采土时一般都会避开带有灰白色条纹或是锈红色的黏土区域,因为它们在烧制时无法顺利转化成青瓷的绿色。既然这样,为什么康师傅还要使用红色和白色的泥浆,他到底想做什么?

树耳也晓得,陶匠们有时候会尝试使用有颜色的泥浆釉,在作品上绘制图案。但还没有人成功过,因为在上釉和烧制时,泥浆不是会扩散开来,就是会流动,造成图案的边缘模糊不清,一点儿也不生动鲜明。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一些缺乏经验的陶匠会试着在作品上绘图,不过经验老到的陶匠,像明师傅和康师傅,老早就放弃这种做法了。

树耳并不认为康师傅是要在作品上绘图,但是除此之外,那少量的有颜色的泥浆釉又能做什么呢?当晚他在回家的路上,绞尽脑汁还是找不出问题的答案,各种各样的猜测就像无数游动的鱼在他脑袋里左突右冲,让他更加困惑了。

单调的工作继续进行着,砍木柴、挖土、淘洗黏土……有时候会有一点小小的改变,例如明师傅改派他到海边捡拾贝壳。这些贝壳是用来放在准备烧制的器皿下方作为隔离物的,这样器皿才不会黏在窑底。这些贝壳必须有一定的形状和规格,虽然树耳捡了一篮子回来,但明师傅总是会剔除掉大部分,并派他再去多捡些回来。

每天早上醒来时,树耳不再心存着“或许今天明师傅会准许我坐在转盘前”的念头,现在他的想法变成了:或许是这个月,或许在几个月内,或许再过几季……或许是今年冬季,或是明年春季。他心中的希望之火变小了,但是亮度和炽热度并未减退,反而天天在想着将来要做出一些什么样的陶器来。

那应该是洋李花专用的花瓶——在所有的造型中最优雅,瓶身高、比例匀称,由底部升起后优美地向上鼓起,到了瓶口再收束成小圆。这种花瓶是针对特定目的设计的——用来插单枝盛开的洋李。

树耳特别喜欢这种花瓶在明师傅的转盘上形成的均衡感。在他刚开始为明师傅工作的那个春天,有一次他就看到明师傅把一截洋李的树枝插在刚刚完成的瓶子里,来品鉴效果。

这种花瓶曲线柔和,带着一种神秘的绿色。洋李的树枝尖细,黑色的枝干在纯白的群花中,更显得轮廓分明。一种是人的创作,一种是大自然的杰作,黏土出自大地,树枝来自天际。一种宁静祥和的感觉弥漫在树耳的心头,仿佛只要看着花瓶和树枝,这个世界就无限美好。

白昼缩短,天气逐渐转凉,这时正值稻谷收割季节,穷人可以在田里捡拾掉落的稻穗。那可是一件辛苦费力的差事,往往好几个小时才能捡到一小把。这些天,树耳在第一道曙光乍现前就起床了,工作前先到田里捡拾一个小时左右,工作结束后再回到田里,即使是天色昏暗、视线不佳,还是继续捡。这段时间捡拾的稻谷可以帮助穷人度过没有野生植物生长的冬季。

有好几次在当天工作结束后,尤其是看到捡来的稻谷只有一小堆时,树耳就会想,我现在其实并不需要这一点东西。但随即念头一转,谁又知道明师傅还要我工作多久?于是他便更加卖力地捡拾。

鹤人也没闲着,捡稻穗捡的麻烦时,他就坐在田埂上用稻草编草席和草鞋。由于他行动不便,无法做粗重的活儿,这是他很早就无师自通的一项技能。

鹤人先编树耳的草鞋,他说树耳做的那份工作比他更需要一双草鞋。他仔细量好树耳的脚的大小,编了好几层厚实的鞋底,再用更多的稻草巧妙地缠绕编织成鞋帮。

“完成了!”有一天晚上鹤人叫着。在最后一抹冬阳即将退去的时候,他塞入最后一根稻草,编好了树耳的草鞋。他把草鞋递过去,树耳立刻向他鞠躬致谢,把脚伸进鞋里。

只见鹤人的脸色开始往下沉,就算树耳的脚拼命往前挤并用力拉长鞋后沿,这双草鞋还是太小了。

鹤人怏怏地埋怨自己,他在腰间的布袋里摸索着,找到当时用来量脚的一条脏兮兮的细绳,拿出来比对鞋底。没错啊!完全相符。

他哼了一声说:“所以说,错不在我,是你,我的小朋友,居然这么不够意思,才一个月就长大这么多。”

这是实话。在这段日子里树耳也察觉自己长高了,前几天他的头还不小心撞到桥板呢!过去他可是可以挺直站在那里的。他顾不得鹤人的玩笑话,摇着头对鹤人这次白费工夫感到惋惜。

谈到草鞋让人想起另一件令人担忧的事,每年大约这个时候,僧侣们都会从山上的寺庙下来募米,有时候也接受其他的捐献,例如保暖的衣物,再由一位僧侣将这些衣物转送给穷人。树耳一直很留意这个机会,因为通常他们都可以获得过冬的衣物。

今年僧侣还没有出现,也许是庙里发生了传染病,或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总之,树耳很替他的朋友忧心,鹤人向来怕冷,现在夜里已经开始降霜了。

很快的,冬天的寒风一路从山坡横扫到城镇,尽管茁浦很少下雪,但是树耳每一次呼吸都会吐出白腾腾的热气。无声无息的刺骨寒气,冻得人鼻子和手脚刺痛无比,看来该是树耳和鹤人进行年度搬迁的时候了。

在冬季,他们藏身在小镇边缘的一处地窖内,那里原本有一座农场,但很早以前被大火焚毁,只留下一个地窖。地窖原是农夫们储存供自家食用的蔬菜的地方,大约一个房间大,有一个斜坡可以进出。地窖的高度足够鹤人直立着,头部还不会碰到屋顶。这两人用粗树枝和稻草为地窖加盖了屋顶,鹤人编的草席则铺在地板上。

树耳讨厌地窖里寒冷的夜晚,虽然他知道这样可以不受寒风吹袭,不过躺在地上还是让他觉得冷飕飕的,而且还被关着——这与桥下多么不同,那儿能听见河流在远方的呢喃。要不是有鹤人在身边,树耳根本无法忍受这漫长的冬夜。

“我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鹤人每年都这么说,“只要度过糟糕的冬天,等冰雪融化,春天河水涨起。顶多两个月吧!那座桥就会迎接我们回去的。”

明师傅还没从屋里出来,树耳在院子里等着大门开启时,出现的竟是他的太太,她手里抱着一些东西。

“树耳!”她大声喊着。他吓了一跳,抬头望去,心想是不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错?然而他看得出她的口气虽然严厉,却又频频眨着眼睛。

“要是你冷得浑身发抖,怎么能够好好地为大师工作?”她递给他一些深色、柔软的东西。树耳原本弯着腰鞠躬,当他直起身子从她手里接过东西时,惊讶得睁大了双眼。

那是一件棉袄和几条裤子,由厚棉布做成,夹层还絮了棉花——这是最保暖的衣物。明师傅的太太拿回棉袄举到他的面前。

“这件应该合身。”她扬起眉毛说着。树耳明白该怎么做才符合她的期待,于是伸手接下并且穿上那件棉袄,舒适的暖意顿时裹满全身。明师傅的太太一定事先把它放在火炉旁烘过。

“很好,”她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轻声说,“我们的儿子韩谷大概在你这个年纪时害热病死了,这些衣服是我为他缝制的,全都不曾穿过。”

树耳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惊讶,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显露出来了。明师傅会是一位父亲?看起来似乎不像。树耳对明师傅的认识还仅止于工作上。一想到他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穿上这些棉衣,免得受寒了。”她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再次鞠躬致意。

“谨向令人尊敬的大师太太致上最深的感谢。”他说。她再次点点头,转身走进屋里。

不一会儿明师傅就出现了,他上下打量着树耳身上的新棉袄。树耳屏住呼吸,不知道明师傅会怎么想……他儿子的衣服穿在一个卑微的孤儿身上。“她的主意,不是我的。”明师傅喃喃自语,向树耳挥手示意,要他准备开始工作。

这件棉袄对树耳来说稍显长了点儿,所以他得将袖子卷起来,而且穿着它工作也实在太暖和了点儿,工作时他比较习惯穿那件薄的粗麻短外衣。

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认为这件棉袄给鹤人穿更合适。

鹤人很高兴这件棉袄的确合身,不过一开始他拒绝接受,他说棉袄应该是树耳的。树耳坚持说他在回家途中就想清楚了,他曾问自己:把刚刚获得的赠礼转送给别人有错吗?他为自己辩解,既然是礼物,就表示现在是归他所有,那么要自己穿或是送给别人,应该由他来决定。他想到明师傅的太太如果知道他把棉袄送给朋友,应该也不会生气的。

不过要说服鹤人是一大难题。“如果你不穿这件棉袄,那我也不穿这双新草鞋。”树耳对着鹤人手中尚未完成的鞋点点头,坚决地说。

“哈!”鹤人摇摇头说,“顽固的猴子,自从你来到这里,我每年冬天都为你编草鞋,现在你怎么可能会拒绝呢?”尽管他嘴里这么说,还是穿上了棉袄。树耳看得出鹤人深锁的眉头下那种满意的表情。

那几条裤子对鹤人来说太短了,所以树耳留着自己穿。他们打量着对方,看着身上的新衣服和旧衣服形成的强烈反差,鹤人哈哈大笑起来,他说:“分开的话,我们看起来真是怪透了,但是合在一起,我们的穿着就和常人一样得体了。”

当树耳拿出葫芦碗里的晚餐时,鹤人仍然笑个不停。

有一天晚上,就在树耳穿着舒服的新裤子,从明师傅家走回地窖的路上,一盏闪烁的灯光吸引了他的目光。冬天的日照时间很短,这些日子以来他都是摸黑回家。那灯光来自康师傅家后方,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屋。原本大步疾走的树耳在小屋前停住了——想必那里有个小洞或裂缝。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树耳蹑手蹑脚地走过结冰的地面,侧着身子,沿着小屋的外墙走。他快速环顾四周后,便弓着背把眼睛贴近一处与肩等高的洞上。

康师傅端坐着,侧面对着树耳。他把转盘当成工作台,面前各摆着一碗红色和白色的泥浆釉,再往前一点则放着一盏油灯。他正埋头制作一个小酒杯,他拿着一把切割用的尖钻在初坯的黏土上雕刻——一个简单的菊花图案,和茁浦知名的陶匠做出的精细作品相比,明显的粗糙了许多,但是不同于一般刻出花瓣轮廓的方式,康师傅是把黏土的表面清理干净后,留下泪滴形的凹痕。

树耳继续窥探。只见康师傅利用尖钻的前端取出少量半液态状的白色黏土,放在其中一片花瓣的凹陷处。他重复着这个动作,把每一处花瓣的凹痕填满,最后,所有白色花瓣都清晰地呈现在暗灰色的黏土上。接着,他用红色的半液态黏土填满茎干和叶片的凹痕,再用一把刨刀,仔细地把表面的图案刨平,这么一来,所有有色的泥浆釉就和杯身融为一体了。

康师傅仔细地端详着作品,随后起身将工具放回架子上。树耳警觉地意识到康师傅今晚的工作即将结束,很快就会从小屋走出来。于是他谨慎地四下张望,转身冲回路上。

背弓得太久了,他的颈部和肩膀差点儿抽筋。他一边赶路,一边耸肩,放松僵硬的肌肉。不过,或许他是为他看到的一切耸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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