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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径分岔的花园》课文解读

    利德尔•哈特写的《欧洲战争史》第二百四十二页有段记载,说是十三个英国师(有一千四百门大炮支援)对塞尔一蒙托邦防线的进攻原定于19xx年7月24日发动,后来推迟到29日上午。利德尔•哈特上尉解释说延期的原因是滂沱(形容雨下得很大)大雨,当然并无出奇之处。青岛大学前英语教师余准博士(德国人的间谍,后被英国特工杀害)的证言,经过记录、复述,由本人签名核实,却对这一事件提供了始料不及的说明。证言记录缺了前两页。

开头从《欧洲战争史》写起,俨然是历史小说。原定的轰炸计划推迟,不仅是因为天气,而且与结尾处余准的证言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开头是用第三人称来交代事情的经过,正文部分是余准被捕后的交代记录,转入第一人称。

    ……我挂上电话听筒。[转入第一人称。]我随即辨出那个用德语接电话的声音。是理查德•马登的声音。马登在维克多•鲁纳伯格的住处,这意味着我们的全部辛劳付诸(兼词,之于)东流,我们的生命也到了尽头——但是这一点是次要的,至少在我看来如此。[作为特工的身份被暴露,这种工作生涯也即将宣告结束,而手头掌握的情报无法送出去,这是最重大的损失。“我”把工作上的事情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显示了“我”的职业道德。]这就是说,鲁纳伯格已经被捕,或者被杀。[荒诞透顶的假设。普鲁士间谍汉斯•拉本纳斯,化名维克托•鲁纳伯格,用自动手枪袭击持证前来逮捕他的理查德•马登上尉。后者出于自卫,击伤鲁纳伯格,导致了他的死亡。]在那天日落之前,我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马登毫不留情。说得更确切一些,他非心狠手辣不可。作为一个听命于英国的爱尔兰人,他有办事不热心甚至叛卖的嫌疑,如今有机会挖出日耳曼帝国的两名间谍,拘捕或者打死他们,他怎么会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感激不尽呢?[“我”揣测理查德•马登的心理,这种分析合情合理。]我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可笑地锁上门,仰面躺在小铁床上。[锁门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而“我”已经感到自己必死无疑,锁门的行动就显得多此一举,因而“可笑”。]窗外还是惯常的房顶和下午六点钟被云遮掩的太阳。这一天既无预感又无朕兆(预先显露出来的迹象),成了我大劫难逃的死日,简直难以置信。虽然我父亲已经去世,虽然我小时候在海丰一个对称的花园里待过,难道我现在也得死去?[第一次出现“花园”字样,为下文见到艾伯特的花园,脱口而出有关的印象和特征作铺垫。]随后我想,所有的事情不早不晚偏偏在目前都落到我头上了。多少年来平平静静,现在却出了事;天空、陆地和海洋人数千千万万,真出事的时候出在我头上[写“我”的心理活动,看似天马行空,其实巧妙地交代了我从前的经历。]……马登那张叫人难以容忍的马脸在我眼前浮现,驱散了我的胡思乱想。我又恨又怕(我已经骗过了理查德•马登,只等上绞刑架,承认自己害怕也无所谓了),[“恨”的是理查德•马登将阻挠“我”的工作,使我无法把消息传递出去,因而“我”的任务不能圆满地完成;“怕”的是“我”将被绞死。作者对人物的心态把握得非常准确。]心想那个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自鸣得意(表示自己很得意)的武夫肯定知道我掌握秘密。准备轰击昂克莱(地名,有的资料译为安克雷,又名艾伯特)的英国炮队所在地的名字。一只鸟掠过窗外灰色的天空,我在想像中把它化为一架飞机,再把这架飞机化成许多架,在法国的天空精确地投下炸弹,摧毁了炮队。我的嘴巴在被一颗枪弹打烂之前能喊出那个地名,让德国那边听到就好了……我血肉之躯所能发的声音太微弱了。怎么才能让它传到头头的耳朵?那个病恹恹(形容患病而精神疲乏。恹,yān)的讨厌的人,只知道鲁纳伯格和我在斯塔福德郡,在柏林闭塞的办公室里望眼欲穿(形容盼望殷切)等我们的消息,没完没了地翻阅报纸……我得逃跑,我大声说。[从知道自己被发现起,主人公的心里就一直在紧张地想办法,不是逃命的办法,而是把情报送出去的办法,这是一个情报间谍所具有的职业品质。他的行踪已经不甚自由,因而看见一只飞鸟,引起了他无限的遐想,他恨不能自己变成一只小鸟,或干脆自己就能变成一架飞机,直接去执行任务。]我毫无必要地悄悄起来,仿佛马登已经在窥探我。[“毫无必要”这个词是用来修饰“悄悄”的,行动隐蔽、悄然,这在许多时候已成为间谍的习惯,这是一个习惯成自然的行为,反映了“我”作为间谍的良好的素质。“毫无必要”是说身份已经暴露,再行动隐蔽,已成多此一举。“我”反复提醒自己身份的暴露,就是要强调形势的严峻。]我不由自主地检查一下口袋里的物品,也许仅仅是为了证实自己毫无办法。我找到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东西。那只美国挂表,镍制表链和那枚四角形的硬币,拴着鲁纳伯格住所钥匙的链子,现在已经没有用处但是能构成证据,一个笔记本,一封我看后决定立即销毁但是没有销毁的信,假护照,一枚五先令的硬币,两个先令和几个便士,一枝红蓝铅笔,一块手帕和装有一颗子弹的左轮手枪。[详细地介绍他目前拥有的东西,是因为他急于从眼前的东西中寻找出办法来,但搜遍了全身,他仍一筹莫展。可以想见他在翻检过程中的失望与紧张越来越厉害。]我可笑地拿起枪,在手里掂掂,替自己壮胆。我模糊地想,枪声可以传得很远。不出十分钟,我的计划已考虑成熟。电话号码簿给了我一个人的名字,唯有他才能替我把情报传出去:他住在芬顿郊区,不到半小时的火车路程。[这个人因为与那个将要被炸的城市同名而无辜地上了死亡名单。]8页,当前第112345678

    一个黄种人(作者暗示“我”是中国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德国人做间谍。“我”发现了英国人布置了十三师的兵力(在1400门大炮的支持下),准备于7月24日向塞尔——蒙托邦一线发动攻击。英国的炮兵阵地在昂克莱(又名艾伯特),这是一份重要的情报,“我”必须尽快将它报告给德国军方。问题是“我”在得到这一情报的同时,一直在缉捕“我”的英国特工马登上尉也恰好发现“我”的行踪。时间发生了重叠。于是“我”在马登上尉的追捕下开始逃亡。“我”必须在被马登抓住或打死之前将那份重要的情报送出去。要完成这件看来是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也只有一小段的时间可以利用。这段时间的长度恰好等于“我”与马登上尉之间的距离。

    我是个怯懦的人。我现在不妨说出来,因为我已经实现了一个谁都不会说是冒险的计划。我知道实施过程很可怕。不,我不是为德国干的。我才不关心一个使我堕落成为间谍的野蛮的国家呢。[作者安排书中人物说这些话是为了表明小说无意于写谁是谁非。]此外,我认识一个英国人——一个谦逊的人——对我来说并不低于歌德。我同他谈话的时间不到一小时,但是在那一小时中间他就像是歌德[“我”作为一个间谍为英国的敌人——德国效劳,但“我”却对一个英国人大加赞赏,再次强调作者的立场,他无意于写战争中的是是非非。]……我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头头瞧不起我这个种族的人——瞧不起在我身上汇集的无数先辈。我要向他证明一个黄种人能够拯救他的军队。[交代“我”做间谍的动机和目的。]此外,我要逃出上尉的掌心。他随时都可能敲我的门,叫我的名字。[形势非常的严峻。]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对着镜子里的我说了再见,下了楼,打量一下静寂的街道,出去了。[很有英国绅士的风度,临危却从容。]火车站离此不远,但我认为还是坐马车妥当。理由是减少被人认出的危险;事实是在阒无一人(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阒,qù形容寂静无声的样子)的街上,我觉得特别显眼,特别不安全。我记得我吩咐马车夫不到车站入口处就停下来。我磨磨蹭蹭下了车,我要去的地点是阿什格罗夫村,但买了一张再过一站下的车票。[从我出门,选择坐马车到火车站,再买比目的地晚一站的车票,无一不显示出“我”的精细和小心谨慎。]这趟车马上就开:八点五十分。我得赶紧,下一趟九点半开车。月台上几乎没有人。我在几个车厢看看:有几个农民,一个服丧的妇女,一个专心致志在看塔西佗〔古罗马历史作家。传世作品除《编年史》外,有《演说家的对话》《日耳曼地方志》《历史》等。《编年史》记述的是公元XX年(奥古斯都之死)至68年(尼禄之死)间的事情〕的《编年史》的青年,一个显得很高兴的士兵。[“我”观察周围的人与环境,这是间谍的一种本能的警觉。]列车终于开动。我认识的一个男人匆匆跑来,一直追到月台尽头,可是晚了一步。是理查德•马登上尉。[非常惊险的一幕。]我垂头丧气(形容情绪低落、失望懊丧的样子),忐忑不安(形容又发愁、又害怕的样子),躲开可怕的窗口,缩在座位角落里。[“我”因为行踪已被对手发现,怕计划来不及施行就落入敌手,才垂头丧气、惴惴不安。]我从垂头丧气变成自我解嘲的得意。[“我”的得意源自于“我”上了这趟车,抢先了四十分钟,而对手只能坐四十分钟后的下一趟车,在这宝贵的四十分钟里,“我”应该有足够的时间去完成“我”的计划。]心想我的决斗已经开始,即使全凭侥幸抢先了四十分钟,躲过了对手的攻击,我也赢得了第一个回合。我想这一小小的胜利预先展示了彻底成功。我想胜利不能算小,如果没有火车时刻表给我的宝贵的抢先一着,我早就给关进监狱或者给打死了。我不无诡辩地想,我怯懦的顺利证明我能完成冒险事业。我从怯懦中汲取了在关键时刻没有抛弃我的力量。我预料人们越来越屈从于穷凶极恶的事情;要不了多久世界上全是清一色的武夫和强盗了;我要奉劝他们的是: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我就是那样做的,我把自己当成已经死去的人,冷眼观看那一天,也许是最后一天的逝去和夜晚的降临。列车在两旁的梣树(一种小叶白蜡树)中徐徐行驶。在荒凉得像是旷野的地方停下。没有人报站名。是阿什格罗夫吗?我问月台上几个小孩。阿什格罗夫,他们回答说。我便下了车。8页,当前第212345678

    “我”的第一步已经顺利迈出,成功地从理查德•马登上尉的眼皮底下逃脱。

    月台上有一盏灯光照明,但是小孩们的脸在阴影中。有一个小孩问我:您是不是要去斯蒂芬•艾伯特博士家?另一个小孩也不等我回答,说道:他家离这儿很远,不过您走左边那条路,每逢交叉路口就往左拐,不会找不到的。我给了他们一枚钱币(我身上最后的一枚),[在“我”的计划中,此行就是一条不归路,钱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下了几级石阶,走上那条僻静的路。路缓缓下坡。是一条泥土路,两旁都是树,枝桠在上空相接,低而圆的月亮仿佛在陪伴我走。[借周围的景色来反衬人物的心情:忧郁而说不清楚的情绪。]

    “我”走向斯蒂芬•艾伯特博士的家,此前“我”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只因为他的名字比较特别,它和“我”的计划密切相关:打死一个名叫艾伯特的人(艾伯特是昂克莱的别名)。“我”希望报纸对于这个名叫艾伯特的人突然被打死的报道,能够让“我”的德国元首有所警觉从而能由这个人的名字猜到英军炮兵阵地的地名:昂克莱(艾伯特)。“我”从电话号码簿上查到了一个名叫艾伯特的人,他住在范顿(这一行为是随机的,了解这一点,对于理解这篇小说十分重要)。于是“我”跳上一列火车,赶往范顿。“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在被马登抓住之前杀死那个名叫艾伯特的人。

    一个与事件原本毫无关系的人——艾伯特,已经被硬拉进这个事件中来了,并成了某种关键的因素,具有荒诞意味的是,这个艾伯特对此一无所知。博尔赫斯在这篇小说中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重复了多次:“未来提前存在。”我们也可以说,在“我”从电话簿上查到艾伯特的住址的那一刻,艾伯特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了。博尔赫斯在此揭示了个人命运的荒诞逻辑。

    这是小说的第一个故事。

    有一阵子我想理查德•马登用某种办法已经了解到我铤而走险(因无路可走而采取冒险行动)的计划。但我立即又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小孩叫我老是往左拐,使我想起那就是找到某些迷宫的中心院子的惯常做法。[小说开始渐渐接近主题:迷宫。]我对迷宫有所了解:我不愧是彭 的曾孙,彭 是云南总督,他辞去了高官厚禄,一心想写一部比《红楼梦》人物更多的小说,建造一个谁都走不出来的迷宫。他在这些庞杂的工作上花了十三年工夫,但是一个外来的人刺杀了他,他的小说像部天书,他的迷宫也无人发现。[在躲避敌人追杀的紧急关头,忽然宕开一笔,插入看似与小说情节毫无关联的闲笔:“我”的曾祖的一些情况,不仅为下文写与斯蒂芬•艾伯特谈论我的先祖,谈论迷宫作了一个铺垫,而且使行文变得摇曳生姿、异峰突起。]我在英国的树下思索着那个失落的迷宫:我想像它在一个秘密的山峰上原封未动,被稻田淹没或者淹在水下,我想像它广阔无比,不仅是一些八角凉亭和通幽曲径,而且是由河川、省份和王国组成[写“我”对于迷宫产生的种种猜测,实际上也是为了把读者带进他的想象的境地里。当小说结尾,真正的谜底揭开后,与读者原先的想象相比较,产生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具有很好的表达效果。]……我想像出一个由迷宫组成的迷宫,一个错综复杂、生生不息的迷宫,包罗过去和将来,在某种意义上甚至牵扯到别的星球[突出迷宫之“迷”]。我沉浸在这种虚幻的想像中,忘掉了自己被追捕的处境。在一段不明确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抽象地领悟了这个世界。模糊而生机勃勃的田野、月亮、傍晚的时光,以及轻松的下坡路,这一切使我百感丛生。傍晚显得亲切、无限。道路继续下倾,在模糊的草地里岔开两支。一阵清越的乐声抑扬顿挫,随风飘荡,或近或远,穿透叶丛和距离。[介绍渐渐接近的斯蒂芬•艾伯特博士家周围的环境,静谧、安详,带着田园牧歌式的风味,有点儿淳朴,有点儿神秘,而这正是谈论迷宫的最好的背景。]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我这么想着,来到一扇生锈的大铁门前。从栏杆里,可以望见一条林阴道和一座凉亭似的建筑。我突然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件微不足道,第二件难以置信。[第一件事是“我”终于来到了斯蒂芬•艾伯特博士的家;第二件事是刚才听到的清越的、抑扬顿挫的乐声是从这凉亭式的建筑中传出的,而且竟然是中国音乐。]乐声来自凉亭,是中国音乐。[在外国陌生的土地上听到了中国音乐,暗示着这里的主人要么是个中国通,要么是个中国音乐的爱好者,总之他将和“我”有可谈的话题。]正因为如此,我并不用心倾听就全盘接受了。我不记得门上是不是有铃,是不是我击掌叫门。像火花迸溅似的乐声没有停止。8页,当前第312345678

    在写迷宫之前,先做了一篇关于迷宫的文章。

    然而,一盏灯笼从深处房屋出来,逐渐走近:一盏月白色的鼓形灯笼,有时被树干挡住。[说明从房屋到院子的大门还有一段距离。]提灯笼的是个高个子。由于光线耀眼,我看不清他的脸。他打开铁门,慢条斯理地用中文对我说:

    “看来彭熙情意眷眷,不让我寂寞。您准也是想参观花园吧?”

    我听出他说的是我们一个领事的姓名,我莫名其妙地接着说:

    “花园?”

    “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心潮起伏,难以理解地肯定说:

    “那是我曾祖彭 的花园。”

    “您的曾祖?您德高望重的曾祖?请进,请进。”

    故事到这里出现了巧合,正好可以引出“小径分岔的花园”,从而使小说形成扑朔迷离而神秘奇幻的艺术效果。

    潮湿的小径弯弯曲曲,同我儿时的记忆一样。我们来到一间藏着东方和西方书籍的书房。我认出几卷用黄绢装订的手抄本,那是从未付印的明朝第三个皇帝下诏编纂的《永乐大典》的佚卷。留声机上的唱片还在旋转,旁边有一只青铜凤凰。我记得有一只红瓷花瓶,还有一只早几百年的蓝瓷,那是我们的工匠模仿波斯陶器工人的作品……

    这一段描写把人带入一种遥远的历史当中,显得既似曾相识又带有几分神秘诡谲。

    斯蒂芬•艾伯特微笑着打量着我。我刚才说过,他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他的神情有点像神甫,又有点像水手;后来他告诉我,“在想当汉学家之前”,他在天津当过传教士。

    我们落了座,我坐在一张低矮的长沙发上,他背朝着窗口和一个落地圆座钟。我估计一小时之内追捕我的理查德•马登到不了这里。我的不可挽回的决定可以等待。[有了这一小时的时间,我可以从容地与斯蒂芬•艾伯特谈一谈他的先祖,谈一谈小径分岔的花园。]

    “彭 的一生真令人惊异,”斯蒂芬•艾伯特说,“他当上家乡省份的总督,精通天文、占星、经典诠诂、棋艺,又是著名的诗人和书法家:他抛弃了这一切,去写书,盖迷宫。他抛弃了炙手可热(手一挨近就感觉得热,比喻气焰很盛,权势很大)的官爵地位、娇妻美妾、盛席琼筵,甚至抛弃了治学,在明虚斋闭户不出十三年。他死后,继承人只找到一些杂乱无章的手稿。您也许知道,他家里的人要把手稿烧掉;但是遗嘱执行人——一个道士或和尚——坚持要刊行。”

    “彭 的后人,”我插嘴说,“至今还在责怪那个道士。刊行是毫无道理的。那本书是一堆自相矛盾的草稿的汇编。我看过一次:主人公在第三回里死了,第四回里又活了过来。至于彭 的另一项工作,那座迷宫……”

    “那就是迷宫。”他指着一个高高的漆柜说。

    “一个象牙雕刻的迷宫!”我失声喊道,“一座微雕迷宫……”

    “一座象征的迷宫,”他纠正我说,“一座时间的无形迷宫。我这个英国蛮子有幸悟出了明显的奥秘。经过一百多年之后,细节已无从查考,但不难猜测当时的情景。彭 有一次说:我引退后要写一部小说。另一次说:我引退后要盖一座迷宫。人们都以为是两件事;谁都没有想到书和迷宫是一件东西。明虚斋固然建在一个可以说是相当错综的花园的中央;这一事实使人们联想起一座实实在在的迷宫。彭 死了;在他广阔的地产中间,谁都没有找到迷宫。[暗示迷宫可能并不存在。]两种情况使我直截了当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一是关于彭 打算盖一座绝对无边无际的迷宫的奇怪的传说。二是我找到的一封信的片断。”8页,当前第412345678

    艾伯特站起来。他打开那个已经泛黑的金色柜子,背朝着我有几秒钟之久。他转身时手里拿着一张有方格的薄纸,原先的大红已经退成粉红色。彭 一手好字名不虚传。我热切然而不甚了了(不太了解,不怎么清楚)地看着我一个先辈用蝇头小楷写的字: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默默把那张纸还给艾伯特。他接着说:

    “在发现这封信之前,我曾自问:在什么情况下一部书才能成为无限。我认为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书的最后一页要和第一页雷同,才有可能没完没了地连续下去。我还想起一千零一夜正中间的那一夜,山德鲁佐德王后(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讲故事的女子。相传萨桑国国王因痛恨王后与人有私,将其杀死,此后每日娶一少女,翌晨即杀掉。宰相之女山德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每夜讲故事,引起国王兴趣,免遭杀戮。她的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由于抄写员神秘的疏忽)开始一字不差地叙说一千零一夜的故事,这一来有可能又回到她讲述的那一夜,从而变得无休无止。我又想到口头文学作品,父子口授,代代相传,每一个新的说书人加上新的章回或者虔敬地修改先辈的章节。我潜心琢磨这些假设;但是同彭 自相矛盾的章回怎么也对不上号。正在我困惑的时候,牛津给我寄来您见到的手稿。很自然,我注意到这句话:我将小径分岔的花园留诸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我几乎当场就恍然大悟:小径分岔的花园就是那部杂乱无章的小说;若干后世(并非所有后世)这句话向我揭示的形象是时间而非空间的分岔。我把那部作品再浏览一遍,证实了这一理论。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总是选择一种可能,排除其他;在彭 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这一来,就产生了许多不同的后世,许多不同的时间,衍生不已,枝叶纷披。小说的矛盾就由此而起。比如说,方君有个秘密;一个陌生人找上门来;方君决心杀掉他。很自然,有几个可能的结局:方君可能杀死不速之客(没有经过邀请而来到的人),可能被他杀死,两人可能都安然无恙(没受损伤,没有发生意外),也可能都死,等等。在彭最的作品里,各种结局都有,每一种结局是另一些分岔的起点。有时候,迷宫的小径会合了:比如说,您来到这里,但是某一个可能的过去,您是我的敌人,在另一个过去的时期,您又是我的朋友。如果您能忍受我糟糕透顶的发音,咱们不妨念几页。”

    汉学家艾伯特对彭 关于盖迷宫和写巨著的理解。他揭开了一百年前的秘密。

    在明快的灯光下,他的脸庞无疑是一张老人的脸,但有某种坚定不移的、甚至是不朽的神情。他缓慢而精确地朗读同一章的两种写法。其一,一支军队翻越荒山投入战斗;困苦万状的山地行军使他们不惜生命,因而轻而易举地打了胜仗;其二,同一支军队穿过一座正在欢宴的宫殿,兴高采烈的战斗像是宴会的继续,他们也夺得了胜利。我带着崇敬的心情听着这些古老的故事,更使我惊异的是想出故事的人是我的祖先,为我把故事恢复原状的是一个遥远帝国的人,时间在一场孤注一掷(原指把所有的钱一次投作赌注,企图最后得胜。比喻在危急时把全部力量拿出来冒一次险)的冒险过程之中,地点是一个西方岛国。我还记得最后的语句,像神秘的戒律一样在每种写法中加以重复:英雄们就这样战斗,可敬的心胸无畏无惧,手中的钢剑凌厉无比,只求杀死对手或者沙场捐躯。8页,当前第512345678

    从那一刻开始,我觉得周围和我身体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不可触摸的躁动。不是那些分道扬镳的、并行不悖的、最终汇合的军队的躁动,而是一种更难掌握、更隐秘的、已由那些军队预先展示的激动。[富有鼓动性的句子唤醒了“我”一时迷于迷宫的心念,想起了此行的任务。]斯蒂芬•艾伯特接着说:

    “我不信您显赫的祖先会徒劳无益地玩弄不同的写法。我认为他不可能把十三年光阴用于无休无止的修辞实验。在您的国家,小说是次要的文学体裁;那时候被认为不登大雅。彭 是个天才的小说家,但也是一个文学家,他绝不会认为自己只是个写小说的。和他同时代的人公认他对玄学和神秘主义的偏爱,他的一生也充分证实了这一点。哲学探讨占据他小说的许多篇幅。[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的小说多以哲学探讨为内容。]我知道,深不可测的时间问题是他最关心、最专注的问题。可是《花园》手稿中唯独没有出现这个问题。甚至连时间这个词都没有用过。您对这种故意回避怎么解释呢?”

    我提出几种看法,都不足以解答。我们争论不休,斯蒂芬•艾伯特最后说:

    “设一个谜底是‘棋’的谜语时,谜面唯一不准用的字是什么?”我想一会儿后说:

    “‘棋’字。”

    “一点不错,”艾伯特说,“小径分岔的花园是一个庞大的谜语,或者是寓言故事,谜底是时间;这一隐秘的原因不允许手稿中出现‘时间’这个词。自始至终删掉一个词,采用笨拙的隐喻、明显的迂回,也许是挑明谜语的最好办法。彭 在他孜孜不倦创作的小说里,每有转折就用迂回的手法。我核对了几百页手稿,勘正了抄写员的疏漏错误,猜出杂乱的用意,恢复、或者我认为恢复了原来的顺序,翻译了整个作品;[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花费了大量的心血,终于破解了小径分岔的花园的秘密。]但从未发现有什么地方用过‘时间’这个词。显而易见,小径分岔的花园是彭 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绝非虚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使您光临舍间;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所说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

    “在所有的时刻,”我微微一震说,“我始终感谢并且钦佩你重新创造了彭 的花园。”

    “不可能在所有的时刻,”他一笑说,“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将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

    我又感到刚才说过的躁动。[“我”将杀掉这个人,但他与“我”无冤无仇,“我”并不想与他为敌,但是他说到“您的敌人”却提醒“我”将马上采取的行动。]我觉得房屋四周潮湿的花园充斥着无数看不见的人。那些人是艾伯特和我,隐蔽在时间的其他维度之中,忙忙碌碌,形形色色。我再抬起眼睛时,那层梦魇似的薄雾消散了。黄黑二色的花园里只有一个人,但是那个人像塑像似的强大,在小径上走来,他就是理查德•马登上尉。8页,当前第612345678

    “将来已经是眼前的事实,”我说,“不过我是您的朋友。我能再看看那封信吗?”[这句话是针对“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可以成为您的敌人”而说的。]

    艾伯特站起身。他身材高大,打开了那个高高柜子的抽屉;有几秒钟工夫,他背朝着我。我已经握好手枪。我特别小心地扣下扳机:艾伯特当即倒了下去,哼都没有哼一声。我肯定他是立刻丧命的,是猝死。

    其余的事情微不足道,仿佛一场梦。马登闯了进来,逮捕了我。我被判绞刑。我很糟糕地取得了胜利:[说“糟糕”,是因为我不得不杀掉了一个无辜的人,自己也被捕;说“胜利”,是因为我最终把消息传了出去,向瞧不起我的头头证明一个黄种人能够拯救他的军队。]我把那个应该攻击的城市的保密名字通知了柏林。昨天他们进行轰炸,我是在报上看到的。报上还有一条消息说著名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被一个名叫余准的陌生人暗杀身死,暗杀动机不明,给英国出了一个谜。柏林的头头破了这个谜。他知道在战火纷飞的时候我难以通报那个叫艾伯特的城市的名称,除了杀掉一个叫那名字的人之外,找不出别的办法。他不知道(谁都不可能知道)我的无限悔恨和厌倦。[这种悔恨之无限来自于我对时间结点某个事情走向的不可逆转性的无奈;产生于对此事件的必然性之表征出来的游戏般的偶然性之厌倦。一切的一切发生在时间的分岔口上,因为不可知晓的必然性而导致人心的荒诞之感——世界的茫然、深不可测使我们感到存在之虚无性;此种虚无的必然性则让我们更加体会到存在不过是一种荒唐。]

    这是小说的第二部分,可以称为“哲学”部分。

    斯蒂芬•艾伯特是一个中国通,对《红楼梦》有着精深的研究,在天津做过传教士。当间谍突然出现在他的花园中时,他并不知道造访者的隐秘意图,他们于是开始了交谈。小说的故事到这里突然陷入了停顿。这个停顿显示出了作者良好的文体意识以及叙述上的分寸感。马登虽然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这个间谍,但他要立刻找到后者,需要一段时间,因此这个停顿在情节安排上是合理的;其次,从阅读效果上来看,读者由于被紧张的故事所牵挂,他们在没有彻底弄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之前,保持着足够的耐心,因此,这个停顿为博尔赫斯正面阐述自己的哲学主张提供了保证。这个部分在小说中几乎占据了60%的篇幅,由此也可以看出作者叙事的重心所在。当然,这部分内容是通过间谍与艾伯特两人之间的对话来完成的。他们从《红楼梦》谈到迷宫,从一个名叫彭 的云南总督谈到花园里的分岔的小径,所有这些事物都指向一个核心,那是一个谜语的谜底,是“时间”。

    故事中的这两个部分是可以彼此印证,互相说明的:“故事”为“哲学”提供了实例,而“哲学”表述则赋予了“故事”以更广泛的意义。而实际上,我们可以说“哲学”是“故事”的一个部分,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通过艾伯特的死,两个部分融为一体。

形象概要

    小径分岔的花园——象征时间,是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绝非虚假的形象,神秘而虚幻。

写作特色

    虚实相结合的艺术手法是博尔赫斯小说的最显著而重要的特色。在博尔赫斯眼中,“梦幻”与“现实”并非是两个世界,他的文字将这两者糅合在一起。无限、永恒、有与无、是与非、真与幻,往往构成他小说的情节,形成扑朔迷离而神秘奇幻的艺术效果。在他的《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幻想、象征、反讽,孤独而游刃有余地穿梭于现实与幻想世界,凝视生命的裂变,直逼灵魂的虚无。墨西哥诗人帕斯把博尔赫斯比喻为弯弓搭箭、瞄准“传统”这块靶子的射手,是很有见地的。博尔赫斯那不断超越传统、超越自我的文学创新意识是独一无二的。他打破传统小说那种依靠因果、性格刻画、平铺直叙地记事等模式,开辟了新的叙事方式。他的文体干净、利落,文笔像“数学一样简洁”,构思新颖、独特,结构巧妙,想象瑰丽、奇异,能够将“朴素”与“奇崛”两者合而为一,用最少的言辞表达最多的意念。他的创作对拉丁美洲20世纪文学的崛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魔幻现实主义的繁荣与他的贡献密切相关。8页,当前第712345678

主旨探究

对本文的主旨有如下的表述:

1.这是以第一人称叙述的关于迷宫的侦探故事,借小径分岔的花园来揭示时间无限、幻想无限这一主题,充满了魔幻和神秘的色彩。

2.博尔赫斯在书里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天地。时间和空间交错如网。每个人、每个事件都在经线、纬线的交错点上。宿命般的残酷,未知的虚幻,完美的结合。命运似乎在你手中,而时间永远不能为你所控制。你能做的只是尽力不要和时间的脚步相差太远。

对本文的主旨你是怎么看的呢?8页,当前第8123456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