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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我是自己长大的好吗

去年春天,姥爷去世了,挂掉电话我立刻买了张火车票赶回老家。来车站接我的是老爸,清明时节雨纷纷,而他连伞都没打,一眼就瞅见满头白发。老爸见面先抱怨:“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了,几年了连家也不回。”

我不耐烦地顶嘴说:“老爸,我是自己长大的好吗?”他轻叹一口气,没再讲下去,接过我手拎的行李,转身带我坐车回家。我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小时候记忆中有趣的时光都是在老家度过的。老家是个江南的小县城,就是《琅琊榜》里琅琊山那个地方。什么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都是地方志里冠冕堂皇的胡言乱语,谈起历史来唯一的说头就是清代曾经出了个作家叫吴敬梓,而他最有名的作品《儒林外史》中最有名的那个“范进中举”的故事,正和我老家的气质相得益彰。

从这样一个地方走出了老爸,小时候我觉得是跟“范进中举”一样了不起的事儿。

小时候我跟在老爸的身后,仰视他的身影是伟岸、是高大。我就像所有无知的小屁孩儿一样,好奇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喜欢问这问那以及思考人生,常常会有如下的对话——

我:“老爸,我是从哪儿来的啊?”

老爸:“你妈从垃圾箱里捡来的。”

我:“哪里的垃圾箱啊?我也想捡个儿子去。”

老爸:“……”

搬到省城后,我三十多岁的老爸像个易怒的暴君,整天把我锁在家里。老式的房子,有开放式的窗台和带刺的防盗门。面对这一切,我有了基度山伯爵的勇气,却没有他的能耐,站上去就傻了,四楼啊,他跳崖还有大海接着,我跳下去就是土地,必死无疑。

万分危急的时刻,对面楼的老奶奶发现了我,隔空大喊,让我站着别动。在那个家里连电话都没有的时代,我也不知道老奶奶是怎么通知到老爸的,当他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楼下的时候,我已经在阳台上站了至少半个小时。

幸好我那时候是个还算听话的小孩儿,幸好我爸的单位离家很近,不然,我就没有然后了。

我长大以后,老爸说,当时那个画面在他脑海里回荡了好几年,每每噩梦中惊醒,都是因为我在他梦里从楼上摔了下去。

但这次不成功的越狱对我来说有着非常积极正面的意义,从此我自由了,砸破了别人家的玻璃,打破了邻居家小孩的脑袋,活像《七龙珠》里解脱封印的短笛大魔王。

我爸再也不管我了,可能他觉得赔别人点钱,总比我把命丢了损失小,毕竟在养我这件事情上已经投入了这么多年的资金。

我像匹脱缰的野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上了小学也不写作业,每天放学捡根棍子敢打敢杀。

那时候学校周边陆陆续续开了几个游戏厅,《侍魂》《街霸》《拳皇》,都是热血小男孩的游戏。这是一个相对公平的擂台,只要平时多下点功夫,你可以在这里赢过现实中比你身体发育早的大男孩儿,但也有被人叫出去暴揍一顿的风险。

我就这么在游戏中沉迷直到高中,每天上课都在脑海中演练各种绝招,什么十二连斩、无限连击……下课了背着书包就向游戏厅冲去。

对无法自控的孩子来说,游戏和学习是成反比的,老爸每次拿到成绩单都沉默不语。有一次我期中考试考完,看到他看了一眼成绩单默默走去阳台抽烟,虽然背对着我,但氤氲的烟雾从他头顶冒出来,我似乎隔着屋子都能感到他的疲惫。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老了,白头发又添了许多。那天夜里我想了很久,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后来我决定好好读书,不再让老爸操心。也幸亏高中的知识好学,一学期的工夫,我从年级300名跳到了前50名,成了所有老师口中的奇迹。

成绩好了之后,我发现他还是经常跑到阳台上去抽烟。直到有一天我推开阳台的门看到他手边的收音机才知道,原来他是喜欢边抽烟边听单田芳讲《水浒传》。

老爸在省环保局下面的监测站工作,上班就是在一个单独的小办公室里操作电脑,每天准点发布一些环境检测的数据消息,其他时间他都自个儿在看书,除了上下班跟看门的大爷打个招呼,估计一整天都没机会跟人说上一句话。

有一次我回家没带钥匙,去他单位找他拿,走进他那个狭小的、电脑服务器轰鸣的小世界,看到他孤独地看书的模样,我看见一个男人无用武之地的悲哀。我对自己说,不要成为他。

从此偶像走下了神坛,成了我的反面教材。

我不要成为我老爸。他孝顺,大学毕业后放弃了在上海高校留校任教的机会,作为长子要回家照顾我爷爷。我常常想,如果当时他留在了上海,我是不是可以少奋斗十几年。

为了不重蹈覆辙,我大学都没考虑过省内的,只想着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回来。这些年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老爸,过年我不回去啦。”读书时是这样,工作后也如此,可以说从我18岁离家的那一天开始,我这个风筝就从老爸手中断了线。

与老爸的最后一张合影,是大一开学在校门口。老爸坐了十个小时火车送我去武汉,我考上他的母校,母校里有他当年留校的同窗。

叔叔们说着一些诸如“有其父必有其子”的不痛不痒的客套话,老爸也自豪地应和着:“我培养出来的嘛。”

“老爸,我是自己考上的好吗?”我不懂事地要揭穿,“你教过我一道题吗?”

老爸显得有些尴尬,好在叔叔们只当是童言无忌的一个笑话。

一顿饭过后,那些叔叔就消失了,虽然同在一所学校,我却像进入了另一个平行宇宙。

老爸也消失了,再也没来过。我自顾自地活了四年,该逃课逃课,该恋爱恋爱,考研去了上海,毕业后去北京。

我毕业上班,老爸退休回家。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就开始在网上监控我。

我写博客他留言,我发微博他关注,我喜欢在网上骂骂咧咧,他举了无数历史上文字狱的例子,教育我不要因言获罪,要注意安全。

我不听,他就让我妈打电话来劝我。

去年年初我去澳洲,老爸在QQ上给我留言:你不会游泳,别去海边。

我说我飞了半个地球过来,不去海边我有病啊。

老爸说,你不知道大海涨潮快,到时候你跑都跑不掉。

听完之后我哭笑不得。

老爸自以为懂得多,天天看书看电视,常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他说:你别老觉得我不如你,我们那时候的大学生万里挑一,哪像你们现在,扩招得连研究生都不如我们那时候的大学生值钱。

我说你值钱,为什么我比你挣得多啊?

他说,有本事你自己去买房子啊。

我没本事。

我可以说我是自己长大的,我自己考上的大学,但我没本事在北京买房。

老爸也没这本事,存了一辈子钱,也就够付个首付的。但他比我好,总有个长远的计划。

前几年我根本不想买房子,挣点钱就嚷嚷着要去环游世界。

有一天姑姑打电话跟我说,你爸知道你又跑出去作,气得买了一只鸡回家,吃完悔得把大腿都拍青了。我跟我妈讲,你们再过几年,就是旅行团都不收的老人家了,退休没事就出去玩玩吧。

我妈讲:你知道你爸怎么说?他说等小文结婚生了小孩不用再花钱了,我们再出去。

我说犯不着,我挣的钱只要不买房,绝对够花了。

老爸又说:那我这点钱给你留着养老吧,万一哪天你失业了,还可以回家。

前两天我妈来北京给我看房子,我问,我爸天天在家干吗呢?

我妈说,天天看书学英语,忙得不亦乐乎。

我说:学了跟谁说去啊?

我妈笑着来了句“你爸说他不想老”。那天晚上,我梦到小时候的夏夜,老爸搬了竹凉席带着我在小院里睡觉。小时候的夜空中都是星星。老爸说:每颗星星都对应着地上的一个人,你猜猜哪个是你自己呢?

我指了指月亮说,就那个。老爸惊叹道,你以后想长这么大个啊!

我好想告诉梦里的那个小朋友,孩子,还是不要那么快长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