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夏天有点特别。一是我们升入了传说中的魔鬼高三,另一个是,周晓婉空降到了我们班。
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密匝匝的,让夏天蓬勃得有点眉目传情。有一枝旁逸斜出,把绿意探到窗前。我一伸手,抓着其中的一片,说:“嗨,刘小舟,你看,这叶子多大,像不像你的耳朵?”刘小舟没理我。我一回头,他正朝我挤眉弄眼,这是发哪门子神经呢?我再一回头,立刻魂飞魄散——什么时候,班主任竟然不声不响地进来了?
“唐正东,这位是周晓婉同学,从省城转来的,让她跟你坐一桌吧。”
我故作矜持,没同意,也没反对。在眼睛的余光里,周晓婉一袭白裙,身姿绰约,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三下五除二,把她的桌子收拾了一下,说:“欢迎你,新同学。”
我依旧矜持着,没笑。我才不想让她看出我的心花怒放来呢。
2
其实,学文科挺没意思的,一天到晚背呀背,史地政老师的脸,一天到晚阴沉着。
“你不能那么背。”有一天,我正眉间峰峦如聚波涛如怒表情痛苦地背着历史,耳间,听得周晓婉轻轻一声断喝。我赶紧驱峰峦散波涛,洗耳恭听。周晓婉翻出一道历史题来,大意是某朝代的书画家喜欢把题款写在树丛石缝间,某朝代画家喜欢留白,某朝代书画家又喜欢把整幅画面画满,然后问这样的现象反映了什么。
我一下子抓耳挠腮。说实在的,历史书上并没有这些。周晓婉说,高考文综题考得很活,理解其实比背更重要。周晓婉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依旧很严肃,像是说给我,又像是说给她自己。我发现,那一刻,我听得虔诚而认真。
拨云见日吗?不是。醍醐灌顶吗?也不是。我只是隐约觉得,空降到我身边的人,不是简单来和我坐同桌的,而是来拯救我的。
初来乍到,我轻易不敢打扰周晓婉。来了快一个星期了,我只主动问过她一句话:“你喜欢周杰伦的歌吗?”她摇摇头,说:“我喜欢听许嵩的歌。”
“哇,真是哥们儿,我也喜欢听许嵩的!”我喊了一嗓子,并和她击了一下掌。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我在心里,悄悄进行的。
3
听班主任说,周晓婉是复读生。高考成绩超本一线30多分,因为去不了理想的学校,所以选择了复读。
原来是学姐呀,前辈啊。全班同学顿时对她刮目相看。
窗外,蝉声密集,把夏天的闷热织得愈加密不透风。若放在平时,我早推开汉唐,掀翻宋元明清,寻觅蝉的踪影去了。现在,我不敢。
因为有这样一位凛然不可侵犯的同桌,一直和我玩的死党刘小舟,也很少主动找我玩了。刘小舟嬉皮笑脸地说:“喂,唐正东,你的同桌不是喜欢听许嵩的歌吗?许嵩有一首歌叫《城府》,你可以问一问她的城府有多深嘛。”
我说:“滚,一点正经没有。”然后,一转身,给了他一个义愤填膺的背影。刘小舟不会懂,在我心里,周晓婉是不容亵渎的。
4
校领导有点神经病,挺好的班,说分就分了。
秋天刚过完一半,整个文科班伤筋动骨,把阶级兄弟们分得七零八落。我还在原来的班里,只是,周晓婉被分到了另一个班。她和谁坐到一起了呢?
刘小舟见我伏在桌子上,像一只有气无力的秋虫,过来狠狠一捅我,说:“怎么啦,哥们儿?失魂落魄的。”我没搭理他,换了一个姿势,继续伏在桌子上。
分班两天了,说实在的,我一点也学不下去。还是刘小舟了解我,迅速为我探来密报,说周晓婉在另一个班单独趴一张桌子,说是她自己要求的。我一激灵坐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抓住刘小舟的脖领子,说:“你小子的话当真?”刘小舟的脸憋得像猪腰子似的,正要向我保证些什么,突然,门口有同学喊了一嗓子:
“唐正东,有人找你。”
是周晓婉。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外套,站在教室外的长廊上。
“唐正东。”她叫我,依旧是泉水一样的声音。“这本书应该是你的吧。”她朝我扬了扬手中的书。我看了眼,说是。她浅浅一笑,说:“那天分班的时候太匆忙,混到我的书堆里了,还给你。”
然后一转身,她走了。
像是电影里的某个情节,又不全是。我有些沮丧地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随意地把她还我的书一扔,突然,一张字条从书的缝隙里钻出来,翩然落在地上。
漂亮的,像欧·亨利的一个结尾。
5
周晓婉所在的班就在楼上。
晚餐的时候,我一般很晚去食堂,拿着饭盆在楼梯口的圆廊里,一圈一圈徘徊。当然,用刘小舟的话说,我做这一切是有预谋的——等着周晓婉下来,一块吃饭去。
尽管很短的一段路,尽管步履匆匆,我们仍要谈一些事情,比如学习,比如发生在老师身上有趣的故事。我喜欢听她泉水叮咚的声音。
“对了,上次你在字条上说我三角函数那块薄弱点,这几天,我恶补了,觉得效果不错。”我一边说,一边朝她笑笑,算是表示感谢。她也朝我一笑。她的笑真美,扑闪扑闪的睫毛上,夕照金色的光晕,上下翻腾。
有一天,我和周晓婉刚下楼,迎面碰上了教育处的老师。他站在那里,除一脸阴沉之外,还带着不易觉察的自鸣得意。那架势,仿佛他天衣无缝地设下了一个埋伏,然后,又非常深刻地抓住了我们。他说:“你们俩过来,我注意你俩很长时间了。”
“怎么啦?”
“怎么啦?难道不知道学校不让男女同学交往过密吗?”
真是神经病。我一拉周晓婉,疯一般地跑开。我们一边跑,一边笑。我说:“让他追,看他追上来能奈何得了我们什么。”
是的,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谁也不怕。
6
对了,忘了给你们介绍我。我,唐正东,在遇到周晓婉之前,是典型的差等生。在自卑无聊之际,遇上了难兄难弟刘小舟,本来,高三,我们打算在青春迷茫中混过去的。这时候,来了周晓婉。
就连刘小舟这家伙见我的成绩像坐着火箭似的噌噌向上蹿,自己也忙乎得看不到影子了。不过,有一次,他坏坏地凑过来,一本正经地问我:“唐正东,你是不是喜欢上周晓婉了?”
还没等到我反应,这家伙一溜烟跑了。
不过,他跑了,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因为,我也偷偷地问了自己一句。
这一问,我的脸红了。
7
再看到周晓婉,是在高考百日誓师大会上。她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那天,校长讲了些什么,大家都忘了,但周晓婉铿锵有力的演讲,却在同学们的心里余音绕梁,多日不绝。
好长时间了,我们再没有一起去吃过饭。有一次,周晓婉看到我,远远地和我打了个招呼,说:“看到这次一模考试你的成绩了,年级第40名,真不错。”看得出来,她是真的为我高兴。那一刻,我真想冲上去和她击掌相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很含蓄地笑笑,说:“你考得更好,年级第一嘛,向你学习。”
一夜之间,我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了一个暴发户——班主任老师张嘴闭嘴都是“你看人家唐正东……”。
8
送周晓婉回省城的那天,好多同学都去了。
高考结束了,大家都疯了似的,青春的野性,仿佛被憋了好多年,一下子释放了出来。那天,借送周晓婉,大家先是挥泪,然后便是没完没了地拥抱。那一刻,我万般滋味,但,我没和周晓婉拥抱,没舍得。我想,若干年之后,我会对“没舍得”三个字有另外深沉的解读。
也许,会是千般的痛吧。
我们握了一下手。我说:“再见。”她说:“再见。”然后,我们真的再见了。
高考成绩下来,周晓婉走了北京的那所她最心仪的大学。而我,也史诗般地为我们学校的差生演绎了一段传奇。
谁能读懂这段传奇呢?
只有我,只有周晓婉,只有我与她擦肩而过的那段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