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一个父亲,去八百里外的戒毒所,探视他在那里戒毒的儿子。
戒毒所坐落在荒郊野外。我们的车,在乡间土路上颠簸着。路边,野葵和蒲公英开得正欢。一些鸟,在草地间飞起,又落下。天空蓝得高远。做父亲的心,却低落得如一棵衰败的草,他恨恨地说,真不想来啊。
一路上,他不停地痛骂儿子,历数儿子的种种不是,说他毁了一个家,他为他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帮他娶了媳妇,可他却被一帮狐朋狗友拖下水,去吸食毒品。房子吸没了,车子吸没了,媳妇吸跑了,自己一辈子积攒的家业,几乎被他掏空了。
我真想跟他同归于尽!这个父亲,说到激愤处,双眼通红地睁着,抛出这样一句狠话来。若儿子在跟前,他是要把儿子撕成碎片才甘心的。
我坐在一边,听他痛骂,隐隐担心着,这样的父亲,去见儿子,会有怎样的结果?
车子静静地,一路向前。野葵和蒲公英,一路跟着。终于,远远望见了几幢房子,青砖青瓦,连在一起,坐落在一块开阔地。开车的师傅说,到了。做父亲的像突然被谁猛击了一掌似的,愣愣地,不相信地问,真的到了?一看表,快十点了。他急了,说,也不知能不能见着。因为按这家戒毒所的规定,上午十点之后,一律不允许探视。
他一口气跑到大门口。还好,还有十五分钟的探视时间。办了相关手续,这个父亲一秒也不停留,急火火地往探视室跑。很快,他儿子被管教干部带了进来。高高壮壮的年轻人,脸上也无欢喜也无悲。他看到父亲,嘴角稍稍牵了牵,像嘲讽。一层玻璃隔着,他在里头,父亲在外头。做父亲的盯着他,从他进来起,就一直盯着他,话筒拿在手上,并不说话。
旁边,亦有来探视的人。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在玻璃窗外,不停地用手指头在举起的另一掌上画着什么。在里头看着的,是个清秀的男孩子。他眼睛跟着女孩的手指转动,频频点头,含着泪笑。他是读懂她爱的密码的:从此,都改了吧。还有几个人,男男女女,大概是一家子,围在一起,争着跟里面的一个中年人说话。里面的中年人,憔悴着一张脸,却一直笑着,一直笑着。这时,他们中的一个,突然到探视室外面,叫了一个男孩进来。孩子不过十一二岁,白净的面容,文文弱弱的。孩子怯怯地打量了四周一眼,走到中年人那里,拿过话筒,隔着玻璃窗,才说了一句什么,里面笑着的中年人不笑了,他愣愣地看着孩子,眼泪下来了。
哭什么呢?你会改好的!我听到那些人里的一个大声说。
探视的时间快要过去了,管教干部进来提醒。一直跟儿子对峙着的父亲,这时掉过头来。我发现他与刚才的强悍判若两人,竟是一脸的戚容,他低声说,里面的日子,不好过的,看他,也黑了,也瘦了。
他问我,你有纸笔吗?当然有。我掏出来给他,正疑惑着他要做什么,只见他低头在纸上迅速写下几个字,贴到玻璃窗上给儿子看。里面的年轻人,看着看着,神情变了,两行泪缓缓地从他腮边滚落下来。
探视结束后,我看到这个父亲在纸上留下的字,那几个字是:儿子,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