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大的过程中,我慢慢搞清楚了,为什么在外国人写的小说里,我得到比较多的力量;为什么在看外国人的戏时,我也得到比较多的力量。
我发现,外国作品里出现的主角,常常是自己面对自己的人生;而中国人作品中的主角,要不就是被“家人”团团围住,要不就是被“国家、民族”当头罩住,闷死人。
比方说,《红楼梦》。
“与一群最啰唆的家人,做最持久的纠缠。”——这就是我心目中的《红楼梦》,红楼超级大噩梦!
如果有善心人士挺身而出,把《红楼梦》改成攻击过关游戏,立刻就能凸显男主角贾宝玉成长的艰辛了:贾宝玉不断被家里的女人攻击着,奋勇向前、过关斩将,这关全是林黛玉幽幽出现,用眼泪攻向贾宝玉;下一关换成老祖宗贾母,她不断地把一顿又一顿的美食硬往贾宝玉嘴里塞;守关的大怪物是爸爸贾政,疯狂地用棍棒乱打贾宝玉……
唉,这样的日子,都过了一百二十回,贾宝玉怎么可能不出家?
贾宝玉的遭遇,是特例吗?
我从他身上感受到的恐怖,难道没有代表性吗?我有点不相信——请不要忽略,在整个中国文化里,贾宝玉是知名度最高的少年啊!或者这样说:贾宝玉是知名度最高的“正派”少年。
当少年罗密欧为了爱而叛离家族的时候,少年贾宝玉正被三姑六婆烦得快要窒息。我难免会想到在没有翻译作品可看的年代里,所有厌恶家人、内心狂热的少男少女,把眼睛望向戏台上捏造的世界时,竟然也老是看到如此气闷的贾宝玉,一定会很绝望吧。
还好,我们总算也有几个不那么“正派”的少年,像《封神榜》里的哪吒这样的野孩子,实在让我眼睛一亮,精神振作了许多。哪吒任性又逞能,杀了他爸爸也得罪不起的龙王之子,为了不再让父母为难,少年哪吒选择自杀,把毁坏的肉身退还给父母。
这当然很帅,但这“帅”的代价多么悲惨!
中国少年与家庭的关系,要不就像贾宝玉的那么恐怖,要不就像哪吒的这么恐怖。写故事的人要干什么?
写故事的人,大概觉得人生充满琐碎杂质,生活又很单调,周遭世界也不怎么迷人,只好动脑动嘴动手,捏造些有意思的人生出来。
对于我们这些看故事的人来讲,一个又一个被捏制而成的人生,是值得观摩的,是可能有启发的,是可供自我安慰的,是我们这暗淡世界的绚丽橱窗、神秘出口。
看故事的少年,一样也期望能看到为他们而设的橱窗,为他们开辟的出口。
可惜这样的例子并不多。
大部分的中国故事,在讲大人的人生,大人的政治,大人的道德,大人的感情、婚姻,大人的家庭。老练、纷扰、迂回兜转、千疮百孔。
对于所有站在生命橱窗前张望、偶尔推开生命之门探探头的少年来说,哪能领会其中的奥妙?
从《红楼梦》一路看到张爱玲的作品的话,人会觉得人生是很不堪的,欲望是很龌龊的。
这当然有可能很真实,很能呈现某种人生的真相,但对于许多被困在家里多年,等着拍拍翅膀试飞的少年来说,这些“真相”是很扫兴的。如果你去看电影,才开演10分钟,电影院就误把结局先放映出来的话,你怎么可能不扫兴?艺术价值是很高,但对于少年来说,很扫兴。
中国故事里,有少年情调、活得起劲,让人很想展翅飞离家庭、自己开辟痛快人生的,是金庸的小说。
金庸捏造出来的少年,绝对不是与贾宝玉可以一起混的。
那是谁呢?最有名的两个——韦小宝、杨过。《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无赖少年的极致;《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叛逆少年的冠军。他们不像贾宝玉那样被锁在家里——因为韦小宝出生在妓院,杨过是孤儿;他们吃尽了世间的苦头,所以他们不喜欢那一套“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骗人把戏。他们当然有坚持,不然他们就只是混蛋而已。韦小宝坚持了义气,其他一切“从宽处理”;杨过坚持了爱情,其他一切“去他的”。
写故事的金庸,从来没有明讲过他是受够了中国少年永远被家庭、社会所牵绊的郁闷,可是我们左看看杨过,右看看韦小宝,实在很难想象金庸不是在替闷了好几个世纪的少年出口气。
我在韦小宝和杨过的身上,看见了一种重要的特质:这两个少年从来没有以家庭或社会为理由,停止对人生幸福的追求;他们有弱点、有挫折,但他们也相信人生的价值,不轻易退缩、不找借口放弃。
跟《小英雄托托》中的托托比起来,杨过和韦小宝更倒霉。可是他们不去“抢回来”别人的人生,而是搞定他们自己的人生。韦小宝得到了过瘾的人生,杨过寻得的是宁静和幸福。不管是什么,起码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出生的家庭尽管不能任你挑拣,人生却是你的,请务必善加“挥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