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前支教的时候，班上有一个贫困生。当时那个男孩子只有12岁，爸爸去世得早，妈妈跟别人跑了，他和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
他每天一起床，就得先做农活，然后挑水做饭，之后才急匆匆地赶去学校上课。放学后他又要去放牛、割草，把家里的事情都忙完后才能写作业。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身体都没有发育好，却要和大人一样做农活。我曾经看过他割麦子的样子：戴着一个草帽，握着镰刀，一低头几乎就看不见他的人了，烈日炎炎下，他的动作缓慢却坚定。整个画面就像凡·高的《麦田守望者》。
这个孩子成绩特别好，當时学校有两个数学竞赛名额，我把他报了上去。去市里考试需要一天时间，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他拿着两个干馒头就着白开水在那吃，就把他带去餐馆吃饭。我点了几个小菜，他却迟迟不动筷子。
我问：“你不饿吗？怎么不吃饭呢？”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没钱。”
我拍了一下他的头：“和老师一起吃饭，能让你出钱吗？快点吃，下午好好考试。”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城市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奇而陌生的，他兴奋地望着那些高楼大厦和电子屏，仿佛看到了新世界。那一次他发挥得很好，得了一等奖，县里还专门派人把奖状和奖品送到学校。其实也不是特别贵重的奖品，就是一块电子手表，估计也就几十块钱，但他把手表握得紧紧的，仿佛拿到了宝物一样。
这个孩子沉默却不敏感，并不像一般贫困生那样容易自卑。
我去他家做家访，虽然早听闻他家很穷，但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震惊了。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啊！黑黢黢的两间房，满是灰尘和杂物，唯一的电器就是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是搜不到信号做摆设的。他却很大方地给我找了把椅子，然后拿开水瓶给我倒了杯水，像个大人一样招呼我。他的奶奶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出来，说：“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脑袋也聪明，就是命不好，两个大人都靠不住，老师你多照顾一下他。”
面对老人的嘱托，我只能红着脸点头答应，但我自知没什么能力。我也不过是个支教的大学生而已，能改变什么呢？
我只能尽力去教他。我经常对他说，人想改变现状，就要拼命读书；人要突破逆境，就得拼了命去努力。
2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他经常去镇里的书店看书，从村子到镇上，步行要两个多小时。他早上出门可能中午才能到，回来时有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他却不觉得疲倦，脸上常挂着满足的笑容。
这个孩子有两件事让我印象深刻。第一件事是有个学生被牛顶伤了，大概是那个学生调皮，故意去挑衅路边的水牛，结果牛发狂用角把他顶伤了，伤得特别严重，胸口都出血了。这个孩子看到后，疾步跑过去扯住牛缰绳，将绳子系到一棵树上后，背起那个受伤的学生就直奔村医务所。
结果受伤学生的家长赶过来，二话不说就给了他一巴掌，怒骂说肯定是他没牵好牛才把自己的孩子弄伤的，如果有什么问题要他偿命。
旁边的小孩子连忙为他辩解，说那牛是别人家的，他只是帮忙救人而已。
那位家长讪讪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道歉，扭过头看受伤的儿子去了。
他的脸都被抽红了。他捂着脸走到门外，然后蹲在地上哭起来。农村往往是这样，没爹娘的孩子好像活该被欺负。
但是后来，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别人，因为善良已经刻进他的骨子里。他说他的奶奶经常教导他，要做一个好人，哪怕做好事受了委屈，也不能去当坏人。
第二件事就是村子里的大孩子要抢他的手表。他当然不会给，大孩子就把他围起来打，下手也没轻没重的，他的脑袋和下巴都被打出血了。
有个大孩子打红眼了，拿起一块砖头说：“你到底给不给？不给我砸死你。”
他把手表护在胸前，眼神里满是倔强。
那孩子说砸就砸，砖头砸在他胸口上，他闷哼了一声，疼得都掉了眼泪，却还是不肯求饶。我那时赶到现场，给了那个大孩子一耳光，吼着说：“你想做什么？把你爸喊来！”
那个大孩子还还嘴：“你给我等着，我爸来了打死你。”
我又给了他一耳光。他终于怕了，开始哇哇大哭。结果那个家长赶过来，因为我是支教老师，又是大学生，村民都对我很客气，那家长给我赔了个不是就把孩子拎走了。我把躺在地上的孩子扶起来，掀开他的衣服一看，胸前瘀青了好大一块，我说：“下次再有这种事，你先把东西给他们好了，老师事后会给你要回来的。”
他擦擦眼泪说：“这是我最看重的东西，我不会给他们的。”
我这才想起来，这块电子表是他比赛获得的奖品，是他长这么大赢得的第一份荣誉，对他而言，有着无可比拟的意义。
3
支教结束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特意去书店买了几本书送给了他。每本书上我都写了一些话，我并不能给他多少物质帮助，只能尽力给他一些希望和勇气。
7年过去了，他以镇上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南京大学。他特意给我发了信息，说谢谢我当年的教导。
我只觉得感动，因为我能想象到这个成绩背后的艰辛。他读书时交的学费，每一分钱都是省出来或者借来的；他的每一件衣服，可能都有补丁和线头；而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他都会和恐慌不安做对抗，一次次地给自己打气，鞭策自己拼命走下去。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即遭受了不公的命运，认清生活本质后依然能无畏前行。作为一名老师，我感到惭愧，因为我从他身上学到的远比我教给他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