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睡眠,老弟有一个悲伤的故事。从小,老弟就属于那种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学校总有一些女孩子默默地暗恋着他。海燕也是其中之一。但在老弟落入绝境之前,她并未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初中考高中,老弟去往几十公里外的县城读书,住校是必然的。
在那里,在六人间的宿舍里,老弟弄丢了自己的睡眠。整夜整夜睡不着,白天人都是蒙的,到晚上还是睡不着,日复一日。
睡觉于他,变成了一个恐怖故事。那是20世纪90年代末,对于小镇的家庭,没有“失眠”一说。
父亲是做服装的小生意人,供养我们姐弟上大学是父亲一直以来的梦想。他整日四处奔波,熬到晚上,早已累得东倒西歪,一挨枕头就会睡着。父亲的人生经验里没有“失眠”这个词。
老弟被失眠折磨了三年,因为年轻,身体尚未拖垮,只是比同龄孩子消瘦些。但成绩一落千丈。高考分数出来那天,脾气暴躁的父亲说了一句话,我记得大意,他说我家小弟是他的羞耻。
复讀,仍然失眠,仍然在睡不着的噩梦中挣扎,不同的是,老弟不再瞪着天花板等待天亮。睡不着就不睡了,跑步,写作业,翻来覆去读海燕每周固定写来的信。
海燕在信里给他打气。这个长相普通、瘦瘦小小的女孩,在老弟因为自卑断绝了与许多同学的来往后,出现了。原来在初中,海燕选择了考中专,此时三年中专毕业,她在西藏一家公司做会计工作。
一年后,老弟考上了大学,和海燕恋爱了。虽然自初中毕业,四年过去,两人一直未曾见面,但自进入大学,老弟就开始业余打工,攒钱,他说他要去西藏看她。上大学后,老弟睡眠状况好转了一些,人也精神了许多。
然而,老弟突然来我学校找我,不说话,只是让我陪他在学校里逛了一圈又一圈。大约两个小时后,老弟到底没绷住,扶着栏杆,失声痛哭。
海燕离开这个世界了,车祸。她连20岁都不到。
大学的每个寒暑假,老弟都会骑摩托车载我一道去看她。她的坟茔在她家院子后,我弟会站在坟前陪她说一会儿话,我站在不远处的田垄上等他。
高中时代那种让人生不如死的睡眠障碍,再也没发生过,但被另一个障碍取代了。每到海燕忌日前后,老弟的睡眠会变得格外差,还会梦见她。那几天老弟总会出点小状况。我在弟弟书桌的台历上发现,在她忌日那一天,老弟写了一句话,大意是他知道她回来了。我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抱着台历悄悄地哭。
大学毕业后,老弟到了南方,换过几份工作,到底是不如意。父亲到成都进货,顺道去看他,失望极了。父亲命令老弟回家乡县城,考公务员。
如今,老弟在县政府做得很好,父亲紧锁多年的眉头终于舒展了。父亲张罗给老弟买了房,买了车,老弟结了婚,又添了一个儿子,父亲很满意。他终于可以安心地变老了。
自儿子出生后,老弟夫妻俩便分居了,还是因为睡眠。老弟的睡眠从没有彻底改善过。这些弟媳不懂,也不想懂。她有她对生活的怨恨。
老弟不再去看海燕了,但唯一不变的,老弟仍会在她忌日前后梦见她,而且仍然会出点小状况。老弟与我说起他的梦,已经是有点埋怨的意思了,他想知道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了,她仍然纠缠着他。
那段失眠的往事,那个叫海燕的天使,父亲从不知道。我与我弟,谁都不曾跟家里人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