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能吹老一切,人到中年以后,我过去的那些朋友,渐渐被风吹老。
于二是我30年前相识的朋友,那时他35岁,我23岁,整整大我一轮。于二当年是肉联厂会计,他把进出冷库的猪下水,记在一本油汪汪的小本子上,业余时间用来写诗。于二38岁结婚,娶了一个乡下女子为妻,住在一间老式厢房里,现在他的女儿已经研究生毕业。
朋友中,于二还是个美食家,说白了,就是有点嘴馋。从前,他一个人骑自行车,迎着风,转遍小城的旮旮旯旯。有一次,于二对我说,城北“小腊春”的猪头肉不错,想吃要下午3点去排队,去晚了,猪头肉就卖光了,于二还喜欢吃那家卤菜店的鹅头、鹅肝和鹅肠子。
想吃地道的早茶,于二有时天未亮起床,被晨风吹拂着,去城中的“富春”点一碗头汤面。于二不在意面,而在乎汤,那一碗用鳝鱼骨熬制的鱼汤,又浓又鲜,于二喝了鱼汤,中气十足,神清气爽。
于二这几年老了,被风吹老,明显地眼袋下垂。他有时还骑车子到报社找我,兴奋地告诉我又发了几首小诗,还说要请我喝酒。我知道,前些年他把烟酒戒了,却添洁癖,基本上不与外人吃饭。
一个人中年以后,朋友越来越少。记得我是30岁之前,认识老鲁的。
多年前,老鲁只身云游,在南方一家报社做副刊编辑。他那时不怕风吹,离开小城的老鲁曾回来过一次,站在街对面的一棵老槐树下喊我,开玩笑,邀我同行。我问老鲁是否打算在那个城市一直待下去,老鲁摇摇头说,当然要走,25岁之前离开小城,30岁离开省城,以后到更远的地方。
好久未见到老鲁了。前几天,听说他回来了,见到老鲁时,他已被风吹老,下巴有了稀疏的花白胡须,老鲁说,我妈老了,回来就暂时不想走了。
我和老鲁见面,老鲁就谈他最近研究小城一位明朝时的宰相。有一次老鲁去省城图书馆,收集这位明代老乡的资料,找到那些难得的宝贝,老鲁兴奋得像个孩子。他用新买的卡片机拍照,图书馆的人过来了,说典籍不可拍照。老鲁说,资料不是让人查的吗?图书馆的人让老鲁把拍的图片删了,老鲁拨弄了半天,结果图像被保护,图书馆的人以为老鲁是故意的。老鲁火了:又不是我不删,是相机不让删!
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吹着一个人慢慢变老。
“可爱小老头”,是我对陆公的印象。我认识陆公时,还是愣头青,他已年近花甲,被风吹老。
陆早年毕业于农学院食品专业,人长得像邻县高邮的汪曾祺,比汪还慈眉善目,屬温暾厚道之人,不嗜烟酒,喜好弄墨,每有豆腐块发于报端,遇友小示,乐不可支。
他写过一篇“烹甲鱼”,让人不禁莞尔。陆说,老鳖一只,自菜市上购得,洗净,置一烧得灼热的铁锅内,锅有锅盖,钻一小孔,拇指大。鳖爬于锅中,溽热难耐,忽见一小圆孔,透一线光亮。鳖从盖孔伸出,张大口,伺机逃生。这时候,陆公将事先准备好的姜丝、葱末、花椒、八角……一一喂入,再用文火慢炖。
我知道,他那时并未一试,是属于典型的纸上谈兵。所谓美食,其实是他躺在床上构思的作品。我有多年未见到陆公了,从年龄推算他可能已不在人世,一只老红的柿子已然跌落,我依然记得他从前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我的朋友,渐渐地被风吹老,我也会被风吹老。风流动着,吹着衣裳,吹着草地,吹着人们的喜悦与兴奋、失望与不满、虚荣与自尊、爱恨与情仇,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消失于看不见的地方。
我在春天曾经观察一棵树,它的那些花儿是被风吹跑的。树下走过一个男人,头发飘飞,人被风吹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