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公汽进站像候车的人一样,也有迟暮感,不似夜晚开着车灯时的凛然喜悦,也不像清晨喧腾。黄昏的车站像磁石,而人流像纯度不高的铁粉,陌生地聚集,各有下落,然后被不同的公汽带走。
我时常站在站牌下,胖鸭子似的伸着脑袋瞅公汽上的数字,其实并不焦急,只是附近小店里飘出来的葱油,或者米糕的甜腻,抑或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都会让我运动一下喉咙,毫无创意地想起一首歌里的一句,“等爸爸回家把饭开”。
差不多每天,我从汉水桥经过两次,看看汉水汇入长江,虽说昼夜不息,并不特别,可我喜欢长江半迎过来汉水半扑过去的样子,晨光的江面上,有条波折的曲线,一江一河各有各的水系,各有各的流域,某个时候,一投怀一送抱,立时妩媚起来,黄昏的江面温柔得像个床单,总让人生些倦意。
我在这个城市待了十来年,走过了很多街,经过了许多桥,见过了很多人,很多时候是公汽—带火花的电车、普通车、双层车,它们一站一站地领着我,像老友,但我从来没有挥手再见,像个绝情的浪子。
每辆公汽都拥挤,身在其中像镶牙那样镶在人堆里,手脚好像多余的,可不能不管,身前如有女子,一定得找个地方让手抓着,不然怎么收着似乎都不老实。有个公汽的笑话说,一女子穿着一步裙,裙子太紧没办法迈脚,解了裙摆一个扣子还不行,想着奇怪呀,却被男子捉了手,她骂流氓!男子说:“你看你解哪里了?”
这样的事情,公汽上经常发生,有一回,一个男子挨着一个女子,女子回头看他一眼,他试着收腹,事实上这无济于事,又挨着了,女子再回头看他一眼,他又重复了一遍动作,但还是挨着了,女子第三次回头看时,这男子烦了说,看什么看,是手机!这句没有前因的话,立刻引来通俗的哄笑,我是其中之一。
公汽会有争吵,时常入耳的两句,一个说,有油水啊?你这么挤!一个对说,嫌挤?嫌挤你打的去呀!这般对上了,接下来还会吵几句,这样的争吵没啥技术含量,像是复读机,好在,争吵者也识趣,歇嘴了。
有一回见过一个很有分寸的争吵,一个有座位的女子,跟前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老头,一个是抱着小孩的女人。这女子起身把座位让给抱小孩的了,结果那老头生气了,骂让座的女子没家教,不知尊老爱幼。让座女子说:“你老人家大还是小毛毛大?”老头说:“你知不知老小老小?”女子正要说什么,抱着小孩的女人接过话头,她拍着小孩说:“乖啊,现在你娇生惯养,长大了可不准,要知道让爷爷坐啊!”周围一片笑声,老头红了脸朝车门那边走了。
还有一回,一位中年父亲拉着儿子上车,正好有个座位,父亲让儿子坐下,儿子一落座就东望西张,突然指着同座女孩的胸口说:“奶奶!”女孩的脸红了,但安静地坐着。父亲道歉说儿子脑瘫,说着一把揽过儿子的脑袋靠在他的腹部,像雕塑那样揽着,儿子使劲地挣着脖子……
很多时候,公汽的嘈杂并不是争吵,而是说话,大多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没什么主题,一个女人叹息说海南女人倒霉呀,一年四季那么热,这么好的羽绒服硬是穿不成!两个男人谈论萨科奇的老婆是否怀孕,顺便扯到富二代的老婆怀孕的消息为什么老是他富豪老爸来宣布。另外一个说:“只有这事他不劳而获嘛,谁当爷爷不开心咧?”
有主题的说话,差不多都在小面积暴露隐私,婆婆们倾诉儿媳的不是,儿媳揭露婆婆的不是,或者父母交流儿女的孝意,或者女人谈论各自丈夫的不是累就是醉的可憎,声音忽高忽低,脸色忽阴忽晴,都有说相声的天赋。
恋人是公汽上的风景,爱意藏不住,这一手那一腿的,有一回有对恋人抱头热吻,像两个笨笨啃整个的西瓜。旁边一个人说:“你说那个样子怎么不吐唾沫咧?”另一人说:“废水回收的道理懂不懂得?”这对恋人分开了,那女子还差点吐了。
我喜欢这个城里的24路通宵公汽,凌晨的街道空旷,如果再下一场雨更好了,车轮与地面的摩擦,轻快而潮湿,夜已经很深了,晚归的人不再焦急……
我不知说一个人像公共汽车,为什么是骂?这话多么像是赞美,意思跟宰相肚里能撑船差不多的。
其实,我们就是公汽,会遇见各式各样的人,会遇上各式各样的路,不管如何迂回,抵达的心意是一样的,下落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