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山岛,位于我国黄海前哨,归江苏省连云港市灌云县管辖,是一个国防战略岛。开山岛虽为弹丸之地,但因位于灌河口,地形险要,具有重要的战略地位。1939年,日军攻占灌河南岸,就是以此为跳板,其地理位置对于海防、国防十分重要。
到开山岛的第3个白天,我异常焦灼地望向400米开外礁石上孤零零的灯塔——那是海面上唯一可见的目标物。
等船来——这是支撑我一天的所有信念。“如果今天也走不了怎么办?我们3天也守不下去,他们俩32年在孤岛上是怎么过的?”同样在等待的同行者中,有人忽然说了这句话,众人沉默了。
1986年,26岁的连云港灌云县民兵王继才来到开山岛驻守。岛上实在凄苦——多年无水无电,杂草丛生,风蚀峭壁。
王继才成了开山岛民兵哨所所长。而他的部下始终只有一位:体恤丈夫凄苦而与他一起上岛的妻子王仕花。
在最近10年间,王继才夫妻的事迹渐为公众所知,全国“时代楷模”等荣誉接踵而来。然而,他们的生活轨迹并没有发生改变,二人继续守岛。直到2018年7月27日,王继才在执勤期间突发疾病,因抢救无效去世,年仅58岁。
而我,作为一个和王继才当年上岛时同岁的“90后”记者,来到岛上体验3天3夜的守岛生活,只为寻找一个答案:到底是何种信念,能够让人坚守孤岛整整32年?
一
困境从2018年8月15日登岛前的1小时就已开始。送我们一行五人去岛上的船只,虽已泊在开山岛,但因台风疾雨忽至,众人被困舱中。
在为开山岛送补给的包师傅眼中,这只是开山岛的日常生活。
雨势渐歇,我们沿着石阶往上爬,一抬头,门开了,门内是笑盈盈的张佃成。60岁出头的张佃成是王继才夫妇的亲家,以前也当过民兵。自从十几年前夫妻俩因一次紧急外出请他代为守岛,他就成了第三位巡岛人。
王继才和妻子王仕花
屋内摆设陈旧,木桌椅破旧掉漆,看着与空调、电视不大协调。张佃成告诉我,岛上的电是这两年才通的,网络是王继才去世后才有的。至于难得一见的空调,由于功率过大,是2017年才用上的。
因为岛上是靠太阳能发电的,能不能供上电,得看天。遇上台风天,停电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
水,更是稀缺的必需品。岛上不通自来水,也没有海水淡化设施。王继才自上岛,就开始在一口枯井里蓄雨水,用于生活所需。至今,这口井仍是生活用水的来源。饮用水则依靠岸上的矿泉水补给,一旦天气变化就会断供。
在岛上,一日三餐几乎都靠白水煮面和酱油拌饭维持。
上岛第一顿饭,尽管简单,张佃成还是一个劲让我们多吃点。他笑着说:“吃饱了就不想家了。”
二
“升国旗了!”次日清早,我被张佃成在走廊里响亮的喊声叫醒。我精神一振,赶紧跑去山顶的天台看升旗。
这个仪式在过去的32年里,大多数时候的见证者只有王继才和王仕花。这对夫妻的每一天都从升旗开始,然后巡岛,巡岛后再写巡岛日志。
1986年,王仕花犹豫了一个多月后,决定把女儿托给婆婆,也要上岛。王继才嘱托妻子带一面国旗来,他说:“小岛虽小,有了国旗便有颜色。”
8月16日13时许,张佃成见风雨太大,就把国旗拿了回来。“不能让国旗被风吹坏了。”在张佃成第一次来守岛时,王继才就嘱咐过他。
虽然岛上现在有了民兵巡岛,但张佃成依旧按照自己的方式坚持一天至少巡岛两遍。他说:“不走几遍,心里空落落的。”
我跟着张佃成巡岛。台风天的风在营房转角处尤其大,人走到那里前俯后仰,难以站立。“岛其实很小,10分钟就可以慢慢绕一圈,但如果把每一个角落、每一样设备都细细看到位,那就需要一个多小时。”张佃成平淡地说。
连云港开山岛全貌
跟随巡岛后的第二天,我手脚酸软,像灌了铅。这样的巡岛路,王继才夫妇每天都要走4遍。
三
究竟为何守岛32年?是为了钱?王继才从未向组织开口提过困难。王仕花当年决定登岛时是小学老师,有望转成正式编制。守岛之后,就算是近两年新增了些补助,两个人全年的收入加起来不到4万元。
那是为了名?王继才夫妇屡被表彰,但王继才生前把所有的荣誉证书、奖杯都放进了箱子里。
一个人离开了,在他生活过、热爱过的地方总有痕迹。
宿舍门楣上,有着海风侵蚀下字迹依稀可见的春联,写着“不忘初心”“牢记使命”等,都是王继才写的;升旗的旗杆旁,有处地面是修补过的,王继才在这里留下了修补日期“2016。5”。
在一棵大树上,我看到两行字:“北京奥运会召开了,热烈庆祝北京奥运会。”
后来我才从王仕花口中得知,这是她留下的字迹。2008年8月,北京奧运会开幕式播出时,夫妇俩没电视看,就围坐在收音机前,听着那一片人声鼎沸。
收音机,是曾经近30年间,守岛夫妻联通外界的唯一方式。
四
王继才不是没动过出岛的心思。
王仕花说起一件事:守岛七八年后,儿子要上小学了,她建议王继才抓住这个机会出岛。王继才鼓足勇气找了最早推荐他来守岛的县武装部的王政委。但当时王政委已罹患癌症,在病榻前这位老政委给王继才鼓劲,称赞他守岛守得很好。那一瞬间,王继才转变心意,他向政委打包票:“您放心,再苦,我也把岛守好。”
从此以后,王继才真的再也没有动过出岛的心思。他无怨无悔地坚守着,奉献着。
由于夫妻俩常年在岛上,大女儿小学毕业后就辍学在家照顾弟弟妹妹。有一次镇上家中失火,大女儿托船家捎了一张字条到岛上,上面写道:“你们心里只有岛,差点见不到我们了。”心急如焚的王仕花赶回家后,母子几人在墙壁被熏黑的家中抱头痛哭。
不过,自从女儿一年暑假到岛上看到父亲就着咸萝卜喝酒,就再也没有抱怨过。
孤独,怎么可能不孤独?王继才是在岛上学会抽烟的。王仕花说,有时王继才的烟抽完了,烟瘾又犯了,只好拿树叶卷纸头来抽。
这几年,王继才喝酒也越来越猛。“他一天要抽3包烟,酒也不离口,没有饭菜吃倒是不怎么打紧。”张佃成觉得,王继才这个急脾气,把自己的不耐烦都消磨在了香烟和酒精里。
夫妻俩的巡岛日志写得很有耐心,无人要求,全凭自愿,每半年写满一本。不识字的张佃成也被要求做记录——王继才让他每天巡岛后在空白页上端端正正地签名,这是他仅会的几个字。新来的3名民兵商量着要把这个好传统延续下去,他们拿起一本日志细读,其中出现最多的一句是:“晚上4盏航标灯正常。”
32年的守岛生涯,让夫妻俩的心境与大部分人不同。“我们一出岛,看到外面的人潮会心慌,反倒是进岛成了很自然的事。”王仕花说,2009年夫妻俩第一次受邀去南京录制电视节目,到了主办方安排的宾馆,却因不会乘电梯而走了好几层楼梯;王继才想去买包烟,却不知道该走过街天桥,只能望着车流,神色慌张……
夫妻俩守岛时也曾遭遇危险。比如一次发现偷渡团伙,这一团伙还试图以2万元封口费阻止王继才揭发,但王继才毫不买账。在岛上的日子,他曾向当地公安部门报告9起走私案,其中6起被破获。而更多的时间里,他们就像从岛上岩石里长出的草,慢慢从青绿色变成了锈红色。
五
王继才走后10多天,王仕花就向组织递交了继续守岛的申请。
她在丈夫离世后,显得异常坚强。除了应邀宣讲守岛事迹,她空闲时就在镇上的家中做家务。她说,有时做梦,会梦见王继才那只蜷曲的手臂——王继才生前在修码头时扛散沙,不小心弄伤了肩膀,一直没好好治疗,直到去世手也伸不直。
从岛上出来,不管是3天还是32年,都有“后遗症”。于我而言,那几日里我测量时间的方式由原来的看钟表变成了观天色。每天清晨5点便被呼啸的海风唤醒的我,上岸一周后也未能适应城市的作息。
于守岛32年的王仕花而言,开山岛几乎烙进了骨髓深处。比如,岛上缺水的生活让她养成了极度省水的习惯。我在王仕花镇上的家里,见她在饭后收拾碗筷时先拿一块抹布擦了桌子,又擦水槽,之后又用它擦了手,始终没有将抹布放到水龙头前再冲洗一遍。
不过,3天3夜,直至离开的那一刻,我依旧无法喜欢上王继才夫妇坚守32年的开山岛。临走那一刻,简直像一场逃离。
8月16日下午,本是我们一行计划的离岛时间。但受到台风天气影响,当日船无法上岛,我们的归期变成了未知数。众人归心似箭,彼此间话也少了。3位民兵已经上岛10天。在离岛的最后一天,他们和我一样有些不安,时不时来敲门问何时会有船过来。
岛上的艰苦,不管是初来者还是坚守者,谁又能感受不到?
我离岛的那天是8月18日,包师傅同样经历了一次有些危险的航行来接我们。浪打到船舱里,若不扶住船上的固定物,人实在无法站立。
好在,船来的时候,也带来了开山岛新的民兵、新的物资、新的生活格局:一个冰柜、一组垃圾箱、一些耐贮藏的新鲜蔬菜……
我离岛的时候,恰逢张佃成刚走完中午的巡岛路,正在水泥地上铺着的一块草席上小憩。“我们下去了,新的守岛民兵也上来了,您还留着吗?”我的头发被猛烈的海风用力吹打在脸颊上。张佃成回答:“老王走了,守岛这件事,一任接一任,我等王仕花来替我。”
2018年8月,江苏省政府根据《烈士褒扬条例》第八条第一款第一项规定,评定王继才为烈士。或许,在王继才生前看来,他只是默默坚守着平凡的岗位。然而,在更多人看来,他在平凡岗位上书写了不平凡的人生華章。
王仕花说,等她腿疾好了,就回开山岛。“我想再多带带这些民兵,让他们和老王有同样的使命感,让他们也感受到小岛虽小,但很重要。”
这几天,王仕花梦中的王继才仍在守岛。他像平时一样对妻子说:“走,我们去浇水除草……”“走,我们去升旗……”而岛上的场景也如往常一般,海风猎猎、海浪滔滔、国旗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