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想到该坚强的时候,其实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当我触摸到脆弱的时候,一种隐隐的无奈已经开始折磨着我。宁愿留白,给心灵开个天窗。对于“5。12”汶川地震,我也曾多少次下决心抹去。可是,当我下决心的时候,不经意间又把它钩沉而起。就这样,记忆中的那一块疼痛,我不知道该怎么疗治。我想,这也正是人内心深处柔软的一面,脆弱的一面。
我曾一直以为,桥梁是坚强的,就像那穹宇间飞架南北的彩虹。彩虹是我记忆中最忠诚的知己,美丽,华贵,善解人意。是在一个盛夏的午后,太阳很疲惫,一脸疲倦容,浑身长满毛茸茸的棕黄色胡须。空气和时间仿佛都已凝滞,汗水在脸上驻足,等待风的邀约。谁知,风没有等来,却等来了一场雨。雨粒很大,宛如天公洒落的豆子,在地上跳跃,然后消失;天空滚过的响雷,为它敲击鼓点。四野弥漫着潮湿之气,沉闷与清新交织,热烘烘的,感到世界的浮躁正在蒸发。要不是彩虹,我一定会诅咒这虚张声势的雨,有负惊雷的雨,形式主义的雨。
彩虹是在雨后出现的,架在天空恰当的位置。我仰望苍穹,仰望彩虹,步入一种神圣的典礼。并非是想入非非,我就是认为,彩虹是上帝的桥梁。不仅仅是为情人的幽会,寻找一个机会,让寂寞嫦娥不要为爱太累,也不仅仅是一个守望的背影,让纤云弄巧,飞星传恨成为永恒,而是一种生命与大爱的成全。生命是一种生成和毁灭的循环;而爱,人类的爱,世间的爱,宇宙的爱,则是生命的美丽呈现。风吹过后,乌云散了,彩虹也散了,以一种隐匿和淡出的方式离去。但是,坚强的彩虹之美,却定格在了我心里。怀揣这一份定格,面对风雨雷电,我变得沉着,冷静,从容,没有恐惧与担心。我知道,有一架美丽的天桥,以它美丽的坚强,在为我们生命中的一切苦难和莫测泅渡。
没有想到,这种桥的坚强,顷刻之间,在我心中,竟已异化为一种脆弱,不敢靠近的脆弱。
那条路我是走过的,就在去年的五月,去汶川考察几个电站,包括映秀电站。出了都江堰,路缠在山上,岐岖而曲折。惟有桥是开阔的,平展的,笔直的,无论长短。说是杂谷老河,我更愿把它看成是一把锋利的刀,从崇山峻岭间划过,给大地划出一条深深的切口。切口绵延延伸,从映秀到汶川,再到紫坪铺,岷江,直至我的家门口,在中岩寺下与思蒙河汇合,又向嘉州小山峡流去。我触摸到一种隐痛,大地的隐痛。要感谢桥,是桥把切口缝合。不是一座,而是一批,像大夫游走的针线,交织于大地的切口间。于是,我发现了另一种丛林法则,大地,高山,河流,桥梁,是它们的相生相克的链条。在这条链条中,最伟大最坚强的是桥。这是我当时的结论。此刻变了,我内心桥的坚强,被地震击碎,散落的碎片,都写满了两个血淋淋的字:脆弱,脆弱!我亲眼目睹,那些坚强的桥,那些我们一代一代的人,许多工程师、技术员、施工队,费尽无数心血,经过千难万险架起来的桥,那些曾经给大地的切口带来弥合,给隔岸的人带来泅渡,给行走的人带来方便,给幽会的人带来温馨的桥,只须大地的一个轻轻颤抖,一次小小发怒,就顿然灰飞烟灭。镜像中的脆弱,就像我们捣毁一个蚁穴,只是脚指或手指一个轻轻的抹。
我对山有一种天生的景仰,甚至敬畏。在我的辞典里,大山是魁梧的,伟岸的,厚实的,崇高的,靠得住的。我常常把大山与父亲联系在一起,把灵魂靠近。
记得,年轻时看《水浒传》,看到“青山削翠,碧岫堆云,两岸分虎踞龙盘,四面有猿啼鹤鸣,暮观日挂林梢。”便是热血涌动,豪情万状。看华盛顿。欧文的作品,我会很快走进哈得逊河两岸神秘的森林,走进卡兹吉尔丛山,在它的牵引下进入阿帕拉钦山脉,陶醉于这些山的巍然奇幻。我为山的巍峨而震撼,为山的峻拔而鼓舞,恨不能成为一位山的儿子,让山坚强的风骨,融进自己平淡的血液里。或者,做山上的一块岩石,一棵树木,一溪流泉,炼就坚强的各种姿势。有时,即便看见一些舒缓柔软的浅山短岗,也有一种坚毅的暗暗崇敬。内心深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大山也可能是脆弱的,就像一枝嫩桠,一片枯叶,一席流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真正的山崩地裂。因此,面对那场巨大的灾难,从大山深处发出,沿着大山的接口蔓延的灾难,我才表现出如此的悲痛和无奈。我灵魂中崇敬的大山,愿原来如此脆弱!
映秀,银厂沟和都江堰的山,我都是熟悉的,在我记忆里留下了无数的巍峨和美感。
翻开一张照片,前年银厂沟开会时照的。那是《四川经济日报》的一个通联会,几位在那里做编辑记者的朋友盛情相约,我没有勇气拒绝。不为别的,纯粹的游玩。位置是在银厂沟主风景区的山口,有许多人造的楼阁与盆景,装饰着近景的美感。然而,明显可以看出,真正震撼人心的景物,还是远景,那些背景里的山。九峰山和丹景山,两峰并列,峻秀挺拔,隐隐秘秘,似在非在。这情景很容易令人想起上帝,命运,或那些宿命中难以解释的东西。我,还有银昭,小兵,小汪,小宋,面色喜气,怡然,安祥,一种背靠大山的沉着与踏实,从骨子里透析出来。不知道,这一刻早已在我灵魂里定格;更不知道此刻的目睹,已是另一种触摸。似乎有了隔世的意义。唏嘘中,我惊讶于大山的脆弱!
电视画面上,年轻的女记者手持话筒,以边走边说的姿态,把我带进了当下的银厂沟。当那一幕出现时,我心里微微一震。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就在我当初照相的位置,角度,朝向,姿势,甚至时间也大约在5月。支撑往日醒目标识的楼房,已严重倾斜,摇摇欲坠地伫立于一片残垣断壁间。女记者美丽的容颜,弥补不了近处失落的景致。面目全非的是远处。当初曾令我陶醉,震撼,坚定的大山,怎么不见了。更远处,隐隐约约冒出三峰乱石成冢。女记者的介绍,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她仿佛不是在作现场采访,而是在讲述安徒生童话里的某个故里。她指着远处隐约的山峰说,原来这里的两座山峰,在地震中合在了一起。这一合,又开启了原来被两山遮蔽的视线,让更远处的两山呈现在我们面前。于是,我们现在看见的是三峰并列。
要不是画面上那些狰狞的怪石,仍透射出阴森可怖的气息,镜像的主题,被一种摆脱不了的恐惧与悲怆纠缠着,令我有一种目睹传说中的创世之初,那种混沌悲壮,我也许会解读出一段美丽爱情故事的。比如,那原来峻秀挺立的两峰,其实就是两位厮守经年的情人,有点类似于西方的罗密欧与朱莉叶,或我们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他们爱得死去活来。怎奈一条世俗的河,横垣在他们面前,不宽也不窄,恰好形成一道鸿沟,让他们不可逾越。一个永恒的大爱,可望而不可及。他们甚至没有牛郎织女的幸运,哪怕鹃桥幽会式的瞬间机会,他们也没有。他们的爱,定格于无尽的没有。没有银汉迢迢暗渡,没有金风玉露一相逢,没有爱的接触与陈述。但是,他们并没有丝毫的动摇,灰心,仍以深情的守望,呵护着一份永恒的爱情。就这样,他们坚守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或者更长,终于感天动地。上帝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给他们举行婚礼,以地动山摇,天崩地裂,来佐证他们的跨越,亲密,拥抱,进入洞房,繁衍后代,佐证创世的真正开始。于是,在他们紧紧拥抱,缠绵悱恻,难舍难分,岁月无痕,沉醉于大爱甜蜜的时候,一对可爱的儿女,正在后面窥视……
然而,此刻什么都不是。不是爱的催生,不是爱的绵延,更不是爱的实现,而是爱情和生命的毁灭。在大道的脆弱面前,一座万年大山,可以在瞬间改变,一座千年古城,可以在瞬间毁灭,个体的生命,爱情,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太阳刚隐匿,天空就下起了雨,辟辟啪啪,颗粒很大。这盛夏的雨,来得很突然,几乎不给阴凉以介入的机会。在雨声扭转我视线的一瞬,我看见了那些楼。这个小区、这个城市的高楼低楼,在一片烟雨朦胧中,显得隐秘而脆弱。当想到高楼和脆弱时,我的心里微微一震,一种坚强的毁灭、呵护的毁灭、安全的毁灭,顿然魔爪般紧紧攫住了我。汶川、北川、青川、什邡、崇州、都江堰,一幢幢坍塌的高楼,狰狞的预制板,残败的废墟,以及废墟下卷曲企求的血肉之躯。此刻,都蒙太奇般与我视野里的高楼、我正置身的高楼交错闪现,镜像的淡入和淡出,并没有天然的界限。区别仅在于,有的在眉山,有的在那里。决定这种区域划分的,是某种偶然,而不是某种自然的必然。
震撼来自于某种依赖的破灭。是的,很久以来,我们对高楼寄予了太多的企盼,甚至梦想。在偏僻而自然的乡村里,我们不顾青山绿树小桥流水田园炊烟的深情挽留,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逃离。从乡村逃进城市,从茅屋逃进高楼,从农耕文明逃进工业文明。我们给这样的逃离,赋予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命名: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然后,心安理得,受这个命名的集体无意识驱使,钢筋越来越粗越来越密,水泥标号越来越高,楼越盖越大越盖越高,装修越来越豪华奢侈。我们不断地从高楼里获得身份,地位,华贵,满足,获得现代都市中家的温馨,家的安全,家的归宿。就像那位跨入凡尔赛宫的骑士,目睹那里的大吊灯,小吊灯,树形烛灯,金漆家具,大理石装饰,目睹到处的金碧辉煌,华光耀眼,以及成千上万雕刻的仙女,爱神,牧羊女,花和女人的香味,很快地便由好奇别扭,到习惯自然,直至痴迷陶醉,甚至产生一种不舍离去的留恋。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天塌了,地裂了,楼垮了,满楼精心构筑的梦,破灭了。面对灾难,坚固,演绎成一种恐怖的重负;高楼,成了生命不可叠加的脆弱。现实就是这样残酷。灾难赋予了生命许多悖论,坚强与脆弱,竟是那么轻易融合。我又想起那些失去家庭,失去父母,失去儿女,失去妻子或丈夫的人。幸福是如此脆弱,或者说,脆弱离我们又是那么的近,那么不可逃避。
面对坍塌的楼房,桥梁,大山,面对世界的脆弱,或脆弱的世界,我有一种内心的疼痛,切肤的,深深的,难以稀释。不是消极的无奈,而是积极地珍惜,珍惜眼前的一切拥有,时间,生命,爱情,艰难,困苦,顺利,曲折,财富,贫穷。因为,只有活着与珍惜,才是脆弱的天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