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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味与疼

在城市住家二十余年,平日觉得什么都好,一到过旧历年,总觉得还是在乡下好。城里的年,只能说是个节日,农村的年才是真正的年。在城市里,过了年,第二天和前一天没有多大的不同,在农村可不是这样,过年的这一天跟前一天就是不一样,天是新天,人也是一个新人。这当然是因为那时还小,不过,我相信,就是我这么大年纪回到村里过年,我还是能找回原来的感觉,嗅到年的味,感到年的疼。

那时也就十一二岁吧,天还没全亮,便嗅到了院里的柏枝火的味儿。是爷爷点着的,除夕下午已堆在院子当间了,柏树油性大,柏枝连着柏叶,一点便着,着起来噼噼啪啪响。柏枝火的味儿,有点近似檀香,比檀香还要浓郁,闻着有种高贵祥和的感觉。院里的柏枝火一响,母亲便催着我和哥哥快起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坐起,一堆新衣服已摆在枕头边上,除了裤袄,还有袜子、帽子和鞋。讲究的就是全套新。事实上,不全套新也不行了,棉袄的前襟,棉裤的前裆,早就和铁甲一样,帽檐儿软得像纸片,鞋子透了底,袜子早就破得露出了脚趾,硬是一天一天地挨着,等过年时再换。

“快穿呀!”母亲催促着。这命令是不可违抗的,于是哥俩便在弥漫到屋里柏枝火的气味中披挂起来。棉袄棉裤都是中式的,中式的棉袄没什么,棉裤可就不是那么好穿了。大裆裤,掩腰的,不管你怎么用力抚,使劲压,前裆那儿总是隆起一个大大的包。过去电影上常演地主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挺着肚子装大人物,我以为多少有点冤枉,不知那时的裤子就是那样,再穷的孩子只要穿上那种裤子,也会挺起小肚子像个坏种似的。穿上裤袄,再穿袜子。可不是什么洋线袜子、尼龙袜子,是棉布缝制的夹袜子,像现在京剧舞台上武生穿的那种软靴,当然不会那么花哨。接下来是穿鞋。

穿鞋的时候,母亲一定要守在旁边。一来是察看大小是否合适,二来是这样的鞋子,没有母亲帮忙,我们是穿不上的。穿着夹袜子的脚,刚能塞进鞋帮子里,再往前拱一点都要费老大的劲。“这么小,这么小!”不管我们怎样嘟囔,母亲提着鞋溜子站在一旁绝不反驳,只是一个劲地说:“使劲呀,使劲呀!”实在拱不动了,母亲将鞋溜子插进鞋后跟,用力一提便穿上了。“走走,让我看看!”我们便在地上走几步。这几步可不是好走的,脚趾夹得生疼,似乎脚背也弓了起来。未了母亲说:“正合适!”嘴上不说什么,我心里直嚷:“这能叫合适吗!”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了这确实叫正合适。你想嘛,鞋底是棉布垫起来纳的,鞋帮是棉布做的,又是用棉线绱到鞋底上的,这么多软和的东西,要做成日后活蹦乱跳也能合脚的鞋,该多不容易。要是当下合合适适地穿上,将来准是个“菜包子”,没有几天就穿不成了。母亲去年病故了,一年来,每当想起她老人家,总是想到母亲年轻时纳鞋底、绱鞋帮时的情景。我们弟兄六个,小时候的鞋子都是母亲纳的。男孩子费鞋,而鞋子不像衣服。哥哥穿下来的弟弟可以穿,一双就是一双,半点也将就不得。纳鞋底还没什么,绱鞋帮真是费劲,针得从鞋帮里伸进去,再捅出来,刚露出个尖儿,母亲就用牙咬住用力一拔,常常累得满头是汗。再怎么累,从不为了眼下的合适而放松手劲。

穿戴整齐,兄弟俩便来到庭院里,去了村巷里。鞋太紧,走路一瘸一拐的,再紧再疼,玩得兴致一点也不受影响,到下午就好些了,早上的埋怨忘得一干二净。

庄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意思是治理国家应当像煎小鱼那样的精心,一直被认为是治国的高论。我猜想,此公定然是个精通厨艺的人,要不说不出这么奇绝的比喻,我的母亲是个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她若有文化,说上句“教子如绱鞋”,该会成为中国教育史上的名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