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突然间洒下来惊醒了沉睡的我,那种朴素干净的凉意使我僵硬的四肢产生明爽的快感,仿佛一股莫名其妙的痛楚,从身体最为隐秘的地方漫散开来。
我不知道在这片荒野里躺了多少年,身边曾经明亮锋利的刀剑早已化为泥土,而那些马的悲愤的嘶鸣、人的尸骨的腐臭味早已随风而散。在这片荒野里,草枯草荣,兔死狐悲都是短暂的一瞬,只有我活着久长,四季的风雨冰雪几乎与我的生命没有多大关系,只是孤独与寂寞常使我昏昏欲睡。
我不想睁开眼睛,我的裸体蒙蔽着厚厚尘土,我是让荒野更加荒凉的一块孤独的石头。但我的存在却使这片荒野感到充实和满足,甚至骄傲,因为所有的草木和昆虫都会因一场暴雨或冰雪而销声匿迹,只有我,依旧不老,依旧是这片荒野的核心和全部的意义,这是我的骄傲。
是的,我被世界遗忘得太久,我日渐被陷埋得更深。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在惊呼,多少年来,我一直挣扎着向上,这种努力不亚于风沙中任何一株草、一棵树的生长。我仰面朝天,天空与这片荒野并无二致,一样的荒凉。只是我羡慕偶尔从天空飞过的一只鸟儿,我希望自己也长了翅膀能够飞翔,飞到汉唐或者明清;我希望立在一片碑林之中,即使一条田埂或小溪之旁也好,我知道我不属于这片荒野。我是无意被遗弃的还是有意被安排的?我宁愿相信是后者。多少年了,我等待着那个安排我的人找我回去。是谁非要我阐释这片荒野?可我只是想向世界阐明我自己,而谁却让我哑口无言无法倾述。我理解你,多年后,你会从我裸体之上的尘土中以及突变畸形的骨骼来理解我,来认识这片荒野。岁月的风沙一直在执拗地将我的身子包裹,锈垢让我找不到原初的我,每天我都在面目全非。我知道我对月光的奢望都是徒劳,但我还是愿意这样想,这样静静地躺在月光里享受自慰的快乐。
我猜想着是谁将要带我回去。
是一只狗,它会摇着尾巴在风沙中狂奔过来,我知道我的气味会在它的嗅觉的印象中保存一生,它会很快地找到我,一定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它会蹲在我的身旁,模仿我的姿态仰望天空的明月,它会因欣赏自得其乐而遗忘了旁边的我,忘了它是一只狗。
或者,我会被化作一个男人,让我背上百年的风雨,千年的冰霜,从这片荒野里走出来,甚至爬着出去。我知道,仍然会是这片月光,仍然会在我当年告别的村口,有一位美丽纯朴如月亮般的姑娘等候我,在刚刚发芽的柳树下等我,她的双眸含有两汪清泉。
或者我会被带到尘世之外的深山老林,在一眼石窟中,一个凄风苦雨之夜,一盏青灯下、一樽古佛旁,会有一本经卷等待着我的翻阅,而在苍凉空旷的夜里,会有一种穿透宇宙的声音伴随着木鱼缓缓响起,倏然穿透我的耳膜。
多少年来,我一直感到自己正当年轻,大概因为我沉迷于幻想,但我的确仍然年轻,尤其当月光的凉意浸透我的肺腑时,我周身的快感和体稍的冲动告诉我,并让我自信自己的年轻。可我隐隐害怕,我怕被这片荒野吃掉,被活活吞下去。我是十分信服土地和岁月的消化能力的,多少伟大的建筑,凶猛的动物都经不住土地与岁月的吞噬。就连最坚硬的钢铁都会被蚀化,还有什么不能被消蚀的呢,更别说一句话,一声呐喊,或者一个梦,一个幻想,那都是随风而散的事儿!
我知道你会因为我陷入荒野太深而感到满足,你希望我成为这片荒野的心脏或者头颅,这样你便会感到成功,而不让我回到故土、回到黄土之上的黄泥小屋,回到夏日婆娑柳荫下、回到那两汪清泉里、回到青灯古佛旁的……一想到这些我就忍不住伤心流泪,我只有仰望明月,让它朴素而纯净的清光抚摸我的忧伤,洗净我的泪痕。
真的,我没有认为成为这片荒野的头颅或心脏而感到成功或幸福。
这片荒野比我们想象的要智慧得多,任何一个生命的个体都无法成为它的心脏和头颅,大多的时候只能成为它的肌体或排泄物!而我又是什么呢,是它的一块心病还是多年未痊愈的痼疾?每每想到这,我的内心总有掩饰不住的恐惧和焦虑。
我不知道,作为荒野里的一块石头是一种悲哀还是光荣?但我希望在自己的孤独和寂寞里能永远地溢满一汪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