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时间空虚
我从来不知道寂寞,只知道时间不够用。我女儿打电话来和我闲聊,我都叫她赶快挂上。我去洗手间都是跑着去的,每天忙得要死。我有好多音乐没有听,好多书没有看,好多自己要做的事情没有时间做。我有很多爱好,比如喜欢养鱼,喜欢上观天文下知地理……喜欢太多事情,我有自我的世界要应付。
1950年代,我在内地,待在荒郊野岭的地方。那个时候头脑里根本没想什么,每天非常早就起来,去找书看。图书馆里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我相信只有我一个人看完了。实在没有书看,看看字也高兴。看不到书,荒郊野岭万物尽观皆知,什么东西都好看。荒野也是多维的,坐在那里,可以看几个钟头都看不闷。我对植物很有耐心。在美国,我种了很多花,有一种花很容易开,一转眼,一不注意它就开花了,所以我就坐在那里看它什么时候开,等了两个钟头。
我不觉得人生有空虚的理由,人生那么短促,哪有时间空虚?
死没什么好伤心
古龙、黄霑……跟我同年的人去了不知道多少。我不悲伤,人死了要悲伤是最没有道理的事情。人必然要死的,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你难过什么呢?
我母亲过世那天,朋友以为我很伤心。结果他们在殡仪馆门口就听到我在里面哈哈大笑。聪明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人死有什么好伤心的。人家怎么说我,关我什么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害怕有用吗?如果害怕死亡可以不死,那我拼命害怕,我每天发抖。
人生很多东西都是有配额的。我写了这么多年的小说,有一天写一个三百多字的东西忽然写不出来了,我的写作灵感用完了。当时我不知道多开心,终于可以不写了。人生每一种行为都有配额。比如说我很喜欢吃的一种东西叫禾花雀,那是从北方飞来南方的一种鸟。我在美国多年没有吃过,前年回香港,刚好是禾花雀上市的时候,我进餐厅就要了两打。结果吃到第三个,牙齿咬不动了。我喝酒也是这样。本来每天要喝两瓶白兰地再加伏特加,忽然之间喝瓶啤酒就脸红耳赤,头晕眼花。酒量没有了。
没关系,我还有很多配额没有用完呢。讲电话的配额没有用完,跟朋友闲扯的配额没有用完。呼吸也有配额,当你的呼吸配额用完了,你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怎么舒服怎么过
我的人生就是顺其自然四个字,我只知道心里怎么舒服就怎么过。一个人不可能做任何事情都是自己喜欢的,只能尽量不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我经历过一段最痛苦的时期,就是“反右”的时候在荒郊野岭待着。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和死亡面对面过,然后躲过去了。当时我从内蒙古骑马逃出来。叫我逃亡的同学让我往北走,一直走到蒙古人的部落,说蒙古人会收留你。结果走到半路,下一场大雪,看不到北斗星,我就不知道方向了。骑着马,遭遇一场大雪,我到现在做梦还经常梦到这个画面,天地茫茫,人又冷又麻木。
我最喜欢做噩梦了。世界上没有比做噩梦更愉快的事情了,在噩梦中那么真实的绝境,一醒来,马上就整个扭转过来,多愉快!不用斗争,不用奋斗,一下就从万丈深渊跑到地面上来了。
后来到了香港,人生地不熟,唯有出卖劳力。那时候做杂工,三块五毛钱一天工钱。六毛钱给工头,自己拿两块九。两块九可以吃四碗很大的叉烧饭了,开心死了。人又自由自在,吃又吃得饱,天气又不会冷。那么好的生活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我跟子女从来不谈正经事情。所谓正经事情,什么人生道路、人生道理,這些应该每个人凭自己的本性去体会。我从来不看所谓励志的书,我相信路应该是自己走。走弯路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一生中总走过弯路,不可能都是走直路的。无所谓的,一个人的人生是由你的性格来决定的,一个人生下来上天已经写好了剧本,不过你看不到下一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