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沩水河空旷的北方,出长沙,过湘江,往北80里,用半个小时抵达沩水河边,那里有湖南最平凡的风景,那些固定的砂石场,那些放满了水牛的河滩,很多摩托车都在大堤上突突地开,旷野里出现一个小镇,那里叫做靖港。从那个刻了字的麻石牌坊下走进去,假如兴致好的话,还可以走过旁边那个菜园,那里有淡黄的南瓜花在喝露水,丝瓜藤上爬满瓢虫,沿着巷子走上个200米,他就在那里,一间狭长幽暗的小屋,他就在那里做木头的秤。
他是个做秤的手艺人,明天,总有人会从他这里取走新的秤,他们会离开靖港,去集市卖菜,去村落收粮,他们很快乐地干着这些琐碎的小事情。卖粮人会和买主一起嘿哟嘿哟把新碾的大米抬上秤,拿到了钱就高兴地坐在地上擦汗。那些卖鸡的把鸡吊在秤上看它们扑腾,把秤尾好不容易压下去了,还揪着鸡冠子给顾客看,说这鸡都是吃稻谷长的,算是土鸡。想家的时候,晚上用一碟香干碰一碰想家的念头,甜时唱两句长沙腔,苦时花掉两个小钱,买酒,或者打牌,然后拉灯,叹口气睡觉。
这些人最后都成了异乡人,他们有的人不再被找得到。秋风起的时候,黄叶高高地卷一卷,去了。可他还在那里,房子他就搬过一次,现在这房子有20年,够老了吧?可他做秤都60年了,就一直坐着,很少离开这方圆半里的地方。这个方圆半里的地方,就已经可以供给他所有的生活必要物资,而工具必须去别的地方买,但一生只要买两次就够了,现在工具都泛起了油黑的光亮,那是岁月的包浆。
很少有人进来和他说话,一般他们都会在外面,而对我这个显得有些刻意的拜访者,他依然保持着对工作的专注,有时候会根本不理我。但我喜欢看他工作的样子,他反复地提起秤来看它的准度,眼神里有宗教的虔诚。假如那秤是对的他就会静止好长一阵,阳光把他的轮廓勾勒得很清晰。他最后会盯着准星悄悄笑一下,然后舒上一口长气,心里有了无限的满足。他累的时候,就和我说说话,但手里的工具没有被放下过。谈起做秤的事情,他的眼睛里永远有着喜悦的光芒。所以,在这里我开始称他为吕爹。
秤不好做,是个真正的细活,我学了好多次,现在都还没有学会,它的繁琐程度只有少数几个人可以接受。但这还在其次,很多时候,做秤不是手艺的事情,是心的事情,心里想着的东西很重要,虽然做出来的是一个工具,但它从此就是一个标准,你控制了它,它再去控制一个无边的世界。手上会犯错误,但心可以去纠正它。细细的木杆前粗后细,最容易被刨折,一定要非常小心。那个提着的铁家伙叫做吊比,得用手钻钻个小孔,才能把它按进去。那个孔极其难钻,做得手不顺的时候,就像秋天最后的鹧鸪,转了好多圈还找不着窝,弄不好杆子还得折了,一切又得从头来过。最后是那颗定盘的星,它是所有结构中最重要的,因为它控制着平衡。无论多大的秤,只要那个星戥找准了,整个天地就平了,秤算是成了,这是个了不得的大事情,何况自己做好的任何一个东西,都是了不得的,一头挑起人间生计,一头挑起天地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