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的傅聪
理解一个人需要漫长而忘我的付出,可是误解一个人往往只要一瞬间的念头。活着是最复杂的事,我们每个人的苦楚千头万绪,复雜难言。别忘了,他人也一样。
音乐的奴隶
钢琴家傅聪在音乐会开场前,有一个后台工作人员都知道的习惯——紧张。舞台上的灯光照向一架钢琴,整个音乐厅都安静下来,等他出场。这时的钢琴家却像孩子一样,在后台躲躲藏藏。他一直到80岁都是这样,上场之前总是畏惧,先是漫长的沉默,继而惊慌,突然爆发:“不行了!不行了!弹不了!我弹不出来!”最后常常要经纪人拽着他的手,像哄小学生上学那样,把他从后台领出来,他才能登台。
傅聪谈起钢琴的时候,经常使用的词是神圣、宗教、信仰和上帝。他常常形容自己是音乐的奴隶,每一次上台都是“从容就义”“抱着走钢索的心情上去,随时准备粉身碎骨”。他在音乐会前总是跟灯光师讨价还价:光还可以更暗一些吗?他是真心想要在黑暗中弹琴。调音师调好了琴,大部分钢琴家试一试琴就走了,傅聪总是不放心,常常留下来很久,跟调音师商量:让我再弹十分钟好吗?弹过十分钟之后,又恳求,让我再弹十分钟吧,就十分钟。
傅聪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害羞的孩子。父亲傅雷是大翻译家,家里常来文人朋友对谈。傅聪和弟弟傅敏经常躲在客厅门后偷听,被抓到时,弟弟马上就哭了,傅聪却犟嘴。8岁那年,父亲的朋友发现,这个孩子有绝对音准。家里为他买了琴,请了老师,他把巴赫的练习曲和《水浒传》并排放在琴谱架上,一边机械地弹着巴赫,一边兴致勃勃地看李逵打架,直到楼上书房里的父亲听出了异样,下楼站在他背后大喝一声,他还沉浸在书里。
音乐里的父亲是严厉的,但也是赤诚的。傅雷钟爱音乐。他亲自编写只属于傅聪的教材,单独给他上课,教他用中国古典文化理解音乐。第一堂课讲了三句话,是《论语》的开篇:“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傅聪还是孩子的时候,弹琴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高兴。跟第一个老师学琴的时候,他自由自在,把一本莫扎特的小奏鸣曲都弹了,弹完后还可以吃一块点心。后来的老师管得严,每次练琴都要在他手背上放一枚铜板,弹琴时不准掉下来。这样弹到11岁他就不想弹了,跟父亲吵架,想要去参加革命,后来一个人留在云南上学。不过,远离音乐的日子只过到17岁。他帮同学的唱诗班伴奏时,满教堂的听众被他的音乐深深打动,大家自发地为他募捐路费,送他回上海继续学琴。1956年,傅雷夫妇和傅聪在书房
就这样,傅聪在17岁时又回到钢琴面前。从那时起,钢琴开始让他敬畏,也让他着迷,再也用不着任何人催促他练琴了。父亲发现,睡在床上的他还在背乐谱,手指弹痛了,指尖上包着橡皮膏继续弹,后来上台演出时,傅聪常常十根手指都包着橡皮膏。
钢琴前的傅聪是忘我的,那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听他弹琴能感觉到,他要离开,他要用音乐离开眼前的世界。他也因为这种忘我创造了一个个奇迹。一年后,他在上海第一次登台演出。两年后,他到波兰学习演奏肖邦的作品。1955年,他在第五届华沙肖邦国际钢琴大赛中获得第三名,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玛祖卡奖,这是最能深刻诠释肖邦的奖项,他也是第一个获此奖项的中国人。一个中国年轻钢琴家竟能这样深刻诠释风格极难掌握的肖邦,音乐评论界因此将傅聪定义为“一个中国籍贯的肖邦”。
分隔两地的日子里,父与子逐渐迈向不同的命运终点。傅雷写信给傅聪,告诫他:面对人生,高潮时不致太紧张,低潮时不致太沮丧,就是人生胜利,如若依然苦恼,可以听听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读读《约翰·克利斯朵夫》,就会熬过难关。而傅聪那时候的信里分享的多是明媚的讯息,他写给父亲的信里一多半都在谈论音乐,分享他在演奏中感受到的乐趣。他在写给父母的信中说:“可以说没有一分钟我是虚度了的;没有一份温暖,无论是阳光带来的,还是街上天真无邪的儿童的笑容带来的,不在我心里引起回响。因为这样,我才能每次上台都像有说不尽的话、新鲜的话,从心里奔放出来。”
只是在那个年代,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相信,音乐是最重要的事。这也造成了他和时代之间的误解。在作家叶永烈的记录里,文化部的领导批评傅聪在留学期间过多谈论苏联问题、波兰问题,告诫他再这样下去,就要回国下乡劳动。这句话让傅聪真的以为,回国就要接受劳动改造。他是一心要活在音乐里的人,17岁才认真练琴的手一旦拿起锄头种地,还怎么弹琴?于是,他没有回国,买了一张去英国的飞机票。这是他一生最受争议的一次选择,有些事情因此彻底改变了。1966年9月,傅雷夫妇自杀。再也没有人跟他在信里热烈地讨论音乐,钢琴前只剩下他自己。
后来的傅聪喜欢躲在黑暗里弹琴,很少接受采访,也不喜欢参加公开活动。前半生想说的话,都写给了父亲;后半生想说的话,都告诉了钢琴。坐在钢琴前,他是音乐的奴隶,这是他的宗教,也是他人生中几乎唯一的表达出口。
其实傅聪在一生的演出中,曾有过一次毫不犹豫的登台。1966年11月,傅聪辗转知道了父母的死讯,残酷的是,第二天他还有音乐会。他失去了至亲,也失去了知音,那一次是真正的“不行了,弹不了”。后来傅聪接受采访时说,几乎就要取消演出之前,他想起了父亲:我知道,假如我取消这场音乐会,我父亲会失望的。
第二天的音乐会如期举行,舞台上的灯光一亮,钢琴家又一次走向钢琴。傅聪绝大多数的演奏会流程都很简单,快步走上台,在昏暗中弹琴,然后快步走下场。只在那一天,他在开始弹琴之前说了一句话:“今天晚上我演奏的曲目,都是我的父母生前所喜爱的。”
到音乐里去
傅聪伦敦的家里,顶楼的房间是他的琴房。一整面墙的书架上装满了琴谱,两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屋里几乎所有空间,只剩墙边小小的角落。钢琴家守着窗户练琴,从天亮练到天黑。
他的练琴时间是每天10个小时,80岁之前几乎天天如此,最长的一次连续弹了14个小时。他不吃午饭,不睡午觉,练到满意才去吃晚饭,要是有弹不好的地方,晚上他是睡不着觉的。由于手指常年过度劳累,经常受伤,他得了严重的腱鞘炎,可他还是缠着绷带继续练琴。后来,医生强制要求他休息。80岁的时候,他才勉强把练琴时间缩短到每天6个小时。
他始终活在一场紧张的追逐里,总觉得自己手指很硬,不够灵活,而且17岁才认真学琴,童子功不够,“我做钢琴家永远觉得难为情”。就连刚做完手术,医生叮嘱要休息,傅聪还是每天练琴,妻子劝不住他,打电话回国,想让弟弟傅敏劝他休息。傅敏反过来劝她,哥哥是必须活在音乐里的人,没有音乐他才会痛苦。
1979年,傅雷夫妇平反,傅聪获准回国参加追悼会。回国后的除夕夜,他到作家白桦家里聊天,两个人喝酒喝到天亮。傅聪讲起自己在国外的20多年,讲他的痛苦跟漂泊无关,也不是因为辛苦,而是孤独。2010年12月,傅聪在国家大剧院举行独奏音乐会。甘源摄
在音乐圈,傅聪结交了不少挚友。跟傅聪同年参加肖邦大赛的阿什肯纳齐,和傅聪同一天生日的巴伦博伊姆,三个钢琴家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也都是远离故乡的漂泊者。
音乐里的赤子是孤独的。傅聪是一个喜欢用唐诗、宋词表达古典音乐的人,听众需要通晓几千年的中国文化才能真的听懂他在说什么。他说舒伯特是陶渊明,莫扎特是李白,早期的肖邦是李煜,晚期的肖邦是李商隐。演奏德彪西的时候,他说这是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他的内心渴望着共鸣,如同在《傅雷家书》里那样与父亲高山流水,这是父亲教给他的学问,也是来自母语文化的认同感。可在西方世界里,人们常常只是望着他,称呼他是“来自东方的哲学家”,并不能真正理解他。
傅聪理解音乐的方式,很像自己的父亲。傅雷做翻译时缜密细腻,力求把原作者的思想、感情、气氛、情调一一吃透;而傅聪研究音乐,像一个人类学家搞田野调查,他非常小心地读所有乐谱的原始版,检查作曲家手稿里的每一个注释,有时候作曲家把一段注释写好又划掉,他还会来回推敲其中的心理变化。不仅如此,肖邦去度假的岛是什么样子,写这首曲子的那一年经历了什么,他都会一一调查。为了不误解作曲家的本意,他还会去肖邦故居的钢琴上做试验,确认踏板到底有没有不同,音色听起来是否不一样……
晚年回国教钢琴大师课,他把每一页乐谱都讲得很细。他在课上最常问的问题是:“你觉得这首曲子在讲什么?”
教课时的傅聪有一种孩子般的率真,整个课堂上最强烈的情绪是他对共鸣的渴望,想要分享,想要理解,想要听到回音。给学生试奏时,他沉醉于旋律中,然后睁开眼睛,向学生俯过身去,脸上是一个老人的天真。“你知道吗?这就是卡珊德拉。”他边弹边哼唱旋律,指着琴谱叮嘱每一个演奏细节,如此反复,并不时用典故启发学生,讲南唐李后主、赴死的浮士德、得不到理解的卡珊德拉,还有特洛伊人的末日。他的殷切期盼全部写在了脸上……
2014年,傅聪80岁,我在那一年听了好几场他的80岁生日音乐会。那时的我听不懂他的肖邦,可是我迷恋他在音乐会现场展现出的那种力量。后来我看到他的访谈,更理解了他的信念,“人世间有很多喜怒哀乐,只有音乐可以把这些东西都变成美的东西”。所以,不管在场的人有怎样的烦恼,有他在的音乐厅都是一座教堂,他要用琴声把所有人带去另一个地方,逃离自己的苦,离开小我的世界,去欣赏音乐的美。
回国演出时,他不止一次站起来跟现场听众抗议,要求他们停止聊天,不要拍照。在长沙田汉大剧院演出时,音乐厅楼下是迪斯科厅,他连续三次下台,拒绝在听得到迪厅舞曲的状态下弹琴。1987年在台北演出时,照明电源的变压器噪音太大,他在中场后要求工作人员关掉电源,换成蜡烛照明。
所幸,人们听得懂。台北音乐会最终留下音乐史上令人难忘的一幕。只有呼吸声的大厅里,肖邦在那一天的琴键上复活了。演奏结束后,人们迟迟没有离场,音乐厅里烛光摇曳,掌声雷动。
江声浩荡
2020年12月28日,傅聪在英国伦敦去世,弟弟傅敏在一天后得到消息,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傅聪去世后,我重听了他的《C小调夜曲》,听他留在肖邦夜曲里难以被理解的明媚。那一天,我开始试着用傅聪的方式理解肖邦,抛却所有权威诠释,回到肖邦的原稿,以常人的方式理解他。答案竟然很简单:这首遗作虽是最后发表,但据音乐史学家考证,其创作时间是1837年,那一年肖邦经历了痛苦的失恋,却也在同一年邂逅了乔治·桑,恋情让他重拾对生活的信心。所以,这段夜曲与哀伤无关,也不是离国恨,而是他生命中的爱慕。人生再难有比爱情更明媚的事情了,所以,傅聪想在这首夜曲里表达的,确实是只有中国人才听得懂的诠释——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2020年最后的日子,我终于听懂了傅聪,他终其一生想要表达的是肖邦身上的“诗”。在钢琴面前,他献上的不是傅聪的肖邦,而是一个最接近肖邦的傅聪。
在一生接受过的采访中,傅聪最常回答的一个问题是——做一个艺术家,最重要的是什么?早年,他回答过修养、才能、品格、赤子之心;最后的答案是:“现在我觉得,也许最重要的是勇氣。能够坚持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永远表里如一,尽管这很难做到……”
我常常想,什么是傅聪的勇气?答案也许是那些他没有做的事。在音乐的世界里,与他共鸣的一切都很特别。他最喜欢的指挥家是富特文格勒,一个在历史上被贴过“屈服”标签的人,他喜欢的肖斯塔科维奇被称为“懦夫”,舒伯特是房龙笔下“一生没有交过好运的病秧子”,而他听柏辽兹的作品时,哭到久久不能站立,给指挥写了40多页的信。那么柏辽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陷入孤独深渊的人。傅聪恰恰从这些人的音乐里,发现了美,读到了力量,那是他一生都在追求的力量。傅聪特别喜欢一个网球冠军,但是在这个冠军输的那天喜欢上他的,因为他笑了,还赞美赢了他的对手,傅聪说:“看到他一出场,我就泪流满面,这才是大写的‘人’字!”
他是一个信仰“无音之音”的人,相信那些没有说出口却真正存在的真理,这是父亲在他人生之初就为他选定的路,“听无音之音者谓之聪”。
晚年的傅聪常说,父亲讲的第一堂课简直是自己一生的写照,尤其历经变故还能活下去,靠的就是最后一句话:“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他把这句话视为自己的理想。
作为钢琴家的傅聪终年86岁,但是他的音乐依然活着,直到今天仍能带我们去倾听真正的肖邦、莫扎特、德彪西以及舒伯特,所以,我们还远没有到跟傅聪告别的时候。他已经把自己想说的话,毫无保留地诉诸音乐,它们会活下来,活到下一个时代。
谈到傅聪的音乐,我只有一个遗憾。他在一次访谈中偶尔提到,小时候曾经为父亲写过一首曲子。傅雷在房间里吟诗,他有感而发谱了一曲。晚年弹奏德彪西的时候,他会想起这段旋律。这是我最想听到的一首曲子,可惜现在永远地消失了,20世纪的高山流水已成绝响。仅存的细节只有这些:写这首曲子时,他们命运中的风雪尚未到来,那一天,父亲吟诵的是另一个时代的苦涩,儿子谱写的也是另一代人的远行。只是我们再也无从听到了,就像那时候谁也未曾料到,触动父与子共鸣的浩荡江声,竟如谶语的,是纳兰性德的《长相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