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密的原始森林背景下,鸟鸣啾啾,两只孔雀正在夜色中嬉戏。几十万根不同鸟类羽毛钉成的3米多长的羽毛裙,随着演员身形的舞动,一寸寸摇摆着。
龙年喧闹的央视春晚,进行到这里突然沉静了。大家仿佛跟着这两只雀,步入南部山林,看它们相知,相恋。
这是杨丽萍、王迪表演的舞蹈《雀之恋》。舞者杨丽萍,已经年逾五旬。
春晚落幕,立即有观众挑错:自然界中的雌孔雀不长尾巴,更不能开屏。杨丽萍的回应很坦率:“对!母孔雀的确不长尾巴,但是那怎么办啊?我喜欢啊!我想跳啊!”
自1993年,杨丽萍在春晚上表演双人舞《两棵树》后,她几次出现在春晚上,在“歌不够舞来凑”的春晚舞台上,成为一个传奇。
高成明是杨丽萍30多年的老朋友,也是《雀之恋》的编舞之一。他说,这么多年,大部分人一直没真正搞明白杨丽萍现象。“大部分搞艺术的,做的作品都是命题作文。是依靠意识形态助推成活的,依靠非艺术因素成活的。”在他看来,杨丽萍成为传奇的根源,是她从很早开始,就决定纯粹依靠自己作品,成就自己的艺术。
“跳舞要单纯一点”
1958年,杨丽萍出生在云南洱源,是白族人。父母因对歌而相恋、结婚。“文革”中,在农场担任领导的父亲被揭发是地主后代后失踪。作为家庭的长女,杨丽萍很小就开始承担家庭的重任,敏感、自立、早熟而坚韧。
她最初的生活印象是,四岁时,自家种的南瓜都被没收了,肚子饿,没有东西吃,乱成一团。
再大一点,文革的时候,她看到学生居然可以打老师,并且以敢打老师为荣,觉得过瘾。她开始对人性感到悲观,“人是比较丑恶的动物”。她不愿意成为其中一员,于是更加喜欢跳舞,“跳舞要单纯一点”。
跳舞是白族人生活的一部分,无需任何人来教,他们张嘴就是歌,迈步就是舞。“这种东西只能意会。就是因为说不清,才跳舞。”杨丽萍的奶奶是村里的跳舞高手,80多岁时,背都驼了,还在跳。
1971年,杨丽萍13岁。在西双版纳农场学校的桌子上领操,被西双版纳歌舞团的军代表看中,从此改变了命运。
歌舞团的职责之一是下乡传播“革命文化”,可是十几岁的孩子没什么传播能力,下去就是和寨子里的人一起跳舞。杨丽萍由此开始了长达7年的游走访演生活。
生活中的舞蹈使她养成了随处观察的习惯。杨丽萍家附近,到处盛开着向日葵,她始终认为向日葵是最有气质的植物,“向着光明和美好运动”。后来在她的舞蹈中,很多转头的动作,都是模仿向日葵随着太阳转的姿态。
每次下村访演的时间长达3个月,演员们跟村民们同吃同住,白天帮村民收庄稼,晚上演出。这个村子待一段时间,就接着去下一个村子演。这期间,杨丽萍见识了许多民族,学习了很多舞蹈,舞蹈人肢体放肆,奔放,她看得热血沸腾。
最美的是孔雀。西双版纳的绿孔雀,比常见的蓝孔雀体形小,但更娇丽,一群群从头顶上飞过,开屏时,光线是从尾巴上一点点嘎嘎地放射出来。杨丽萍说,最让她目眩的是孔雀交配时候的情景,大群孔雀在荷花池塘边,慢慢地展开尾巴,尖叫声如同轰鸣。“人类从来没有像孔雀开屏那样美好的瞬间,那很美妙”。
在村子里时,杨丽萍就经常躲在菩提树后看孔雀散步,观察它们怎么走路、抖肩,“它们是天生的舞蹈家”。尤其是孔雀落足的时候,脚部很有力,嚓嚓,像是踩在火盆上。杨丽萍忍不住了,边说边学,顿时,50多岁的她变了模样。
“我们不是那个门类”
除了春晚上的多次亮相,杨丽萍的舞蹈真正与大众发生密切的关系,是她创作的大型原生态舞蹈《云南映象》。这个舞蹈现在已成了云南的名片,在昆明的各大酒店,都有其大广告牌。
这个节目,杨丽萍用了一年多时间采风,精心排演了15个月。杨丽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云南映象》已经用C角表演,演员也换了几批,但质量依旧,她一点不担心没有她的《云南映象》票房会下降。
杨丽萍很少帮演员排练,最多只是练练队形。“她把内容告诉我们,让我们自己先跳,没有标准动作,就是告诉我们,这是祭祀的,这是动物交尾的,自己体会。”演员虾嘎说。
但排练中的杨丽萍完全和舞台上不一样。她扯着嗓子大声喊:“走走走,停停停。激动、激动起来。”演员的情绪不到位,杨丽萍会睁圆眼睛:“你们在山里面找女朋友是这样的吗?”虾嘎说,排练时的杨丽萍,就是母系氏族里的大家长,“很吓人”。
杨丽萍的三妹杨丽梅说:“有时候我觉得她在台下就是疯子,精神紧张,骂我,骂灯光师。”可是上台后,她立刻变了。“劲道十足,神灵附体。”
杨丽萍编舞的方式也非同一般,“我们云南,向日葵叶子都会跳舞。他们和我一样,都会自然里学跳舞。”如果仔细看,即使同一个舞,杨丽萍也很少跳得一模一样,她总是边跳边改,甚至每天上台前都还修改。
这种跳舞方式也给她带来过困扰。1980年,在西双版纳歌舞团待了9年后,杨丽萍被调入中央民族歌舞团,在那里,杨丽萍被要求练芭蕾舞成套的基本功。但她无法适应,习惯了自然跳舞,她觉得身体被束缚了,于是提出不练,领导、教练都不满意,她仍然坚持,并自己发明了一套练法。
当然,杨丽萍也有她的痛处。杨丽梅说,姐姐作为舞蹈演员的天赋条件不算好,她经常取笑姐姐脚太小,不是舞蹈演员的料。“别人劈叉能到180度。她跳起来,怎么也拉不平。”而中央民族歌舞团演员基本功都很好,一下腰,一个大跳,技术惊人,因此,“周围人都瞧不起她,觉得她基本功很糟糕。”
基本功不如人,又搞特殊,结果是她不可避免地被边缘化了,直到1986年,杨丽萍创作并表演了独舞《雀之灵》,一举成名。
她随后就离开了北京,回到云南,继续走村串寨。很多村庄里,小孩诞生,老人死去,都有盛大的舞蹈场面,杨丽萍就整夜整夜地跟他们一起跳舞。每当这时,她会想起终生热爱跳舞的奶奶,想起奶奶告诉她,“跳舞是件快乐的事情,能和神说话。”
她开始坚信,自由的舞蹈一样有灵魂。十几年后,为《云南映象》挑选演员时,杨丽萍挑的都是和自己一样云南山寨里的普通人,没受到过专业培训,不能劈叉到180度,可是手长脚长,熟悉并善于模仿自然。
《云南映象》的很多演员已在舞台上跳了近10年,一般的舞蹈学习只有6年,“他们也很专业,我们也很学院,我们有自己的学习方法,不亚于舞蹈学院。”但是,近二十年后,她开始和当年的“对手”握手言和,“其实学院派也非常好,跳芭蕾必须那样训练,不然都站不起来,但我们不是那个门类。”
“取悦观众是相对容易的”
但《云南映象》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
2001年时,这个策划不仅国内舞蹈界不接受,也没有投资者接受。当时的合作者本来想让杨丽萍编出一台“土风舞”,演员在台上跳婚礼舞,台下有观众被邀请上台加入,那是他们心目中的云南舞蹈,也是流行于旅游点的舞蹈。可是,杨丽萍的舞蹈把他们吓住了,充满了性意味的烟盒舞,打歌,还有女人被扔进火里祭神。
双方谈不到一起,没有了投资,于是杨丽萍决定:自己养活所有演员。她带着亲自挑选的演员,一直编排了两年。
“这个时代,取悦观众是相对容易的。时代需要什么,就制造什么。”高成明说,但杨丽萍不这样认为,她认为观众虽然习惯了已经存在的东西,但并不代表他们不能欣赏更好的东西。“这是她最大的不同。”
从开始准备到上演,这两年多,大概是杨丽萍一生中最艰苦的日子,全团的经费,都靠她四处拍广告、走穴,“那时候拿起孔雀裙就出门,上午飞去晚上飞回来,10万块到手”。当时全团一个月伙食费4万块,杨丽萍演出一次,演员们就可以吃到三菜一汤,高兴得很。靠杨丽萍的个人收入,演员们每月还可以有50元补助,罗罗拔四说,从那个时候起,大家都叫杨丽萍“铁人”。杨丽萍却并不以为然,“拍广告算什么,说明我能赚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