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宝林先生晚年名满天下,南开大学的几位先生请他去讲话,气氛和悦。末了,一位副校长不经意地来了句:“侯先生,您来一段儿。”
据说侯先生当场拉下脸来:“对不起,我是来讲学的。”意思是:我是来讲课的,不是来说相声的。
侯先生一辈子很重视“尊严”二字,甚至过于敏感,不难理解。老年间,说相声的人是玩意儿,和戏子一样,被当作下九流。唯因如此,才得争一口气。梨园行的大师,成了名之后,都有傲气,也是为这个。
汪曾祺先生写过京剧演员任志秋先生,写在新中国成立后,他自觉翻了身,觉得很受优待。“我一个戏子,能上小汤山疗养。要搁旧社会,姥姥!”艺人都有口气,梗着,所以寻着扬眉吐气的机会,就总想一纵眉头,吼出来。
您会问了:艺人、艺术家,不是很受尊敬的吗?并非如此。
阎立本画过《历代帝王图》,当过唐朝宰相,名垂天下,声闻后世,但因为会画画,受过大折辱。唐太宗与一群学士在春苑划船,看见好看的鸟儿,就让学士们歌咏,召阎立本来画画。外头就嚷了:“画师阎立本!”——那时,阎立本的官位已是主爵郎中了,一头大汗地跑来,趴在池子旁边,调色作画,抬头看看座上宾客,难过极了。回去后,对儿子说:“我少年时候,爱读书,也还好;只是被人知道会画画,被呼来喝去当仆役,丢人丢大了。你记着,千万别学画画!”
巴赫,史上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1703年的工资单上,被列为仆役。他写曲子,演奏,照例得穿着大公规定的仆人制服,跟仆人一起吃饭。一百年后,贝多芬为自己身为自由职业作曲家而自豪。所谓“我不受雇于任何人,我只要坐在钢琴边动手作曲子,就能解决朋友们的经济困难了”。而在此之前,我们所知的伟大音乐家们,多少都带有贵族仆人或教会雇员的性质。
中国古代有句话:学而优则仕。所以后世人多批评中国读书人目的性过强,读书徒然为了功名,干吗不去当画家、当诗人、当音乐家呢?事实是,早期的伟大文人,都是身为显贵,而后才留名史籍。唐朝之前的书画名家,几乎没有平民出身的,尤其是书法,简直是门阀贵族、朝廷贵臣的艺术。到清朝,不显贵的艺术家也有,比如扬州八怪那几位,要么做个小官,要么便是小吏,再不体面点,只好去做清客。袁枚这样的,当过官,懂得在官场中酬唱来往,也不缺钱的才子,毕竟少——实际上,袁枚还不是得在《随园诗话》《随园食单》里标榜几句东家的厨艺、西家的园林,好比如今的广告人写软文吗?
哪怕到了2016年,人人平等的观念也该深入人心了,举世推崇的艺术家,依然不是因为他们的艺术,而是因为他们有名。
杰夫·昆斯早年搞过现当代艺术,没成功,只好去当证券经纪人。而立之年,他成了个成功的艺术家,直至今日。他成名前后的作品风格并未变化,所得反响却大不相同。《独立报》的记者如此说:“在这个艺术家不会被看作明星的时代,昆斯却花费了很多精力,通过雇用一个形象顾问来培养他的公众人物角色。”
有点残忍,但事实是,这个世界尊重已经成名的艺术家,但并不尊重艺术家这个群体——在没成名之前,他们都不过是玩意儿。谭鑫培一度被叫作“谭贝勒”,还为此自鸣得意。他老人家认为演员们尤其得傲,得自尊,得把自己的活儿当宝。因为说到底,艺人自己不尊重自己,还指望谁尊重自己呢?
——因为一世以老生称雄的他,开头也是学武丑入门的,知道这个行当,多么招人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