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月录》说六祖慧能临终前的偈语是:“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不修善,不造恶,断所见,断所闻,最终升华到心自由的境界。在他看来,这是禅的最高目的,或者说人本该这样放下的生活。
那一年,僧挥还只是张挥,一个倜傥不羁的读书人。
他生得有些英气,加之饱读诗书,对异性而言颇具吸引力,从小便有女孩子愿意与他保持磁铁与铁砂相遇的距离。娶到一颗大个儿铁钉之后,其他铁砂竟然还在悬浮,由于磁铁常年在外流荡,难免会发生些许物理作用,被老家的长舌妇传为“放浪形骸”。终于中了进士回到老家,等待他的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张挥的妻子太过倔强刚烈,长期独守空房便种植了一颗冷酷独占的心。在丈夫归家的接风宴上,她不动声色地在肉羹中下了毒。如果还能有记忆,他或许能记起她在这最后一餐时的举案齐眉,居然温柔到了极致,这便也是一种预兆——必是怀着一颗绝望毁灭的心的。中毒后,张挥幸得邻居家的蜂蜜解毒,侥幸不死。那一夜仿佛经历了千年,第二天醒来,他心灰意冷,便要就此断绝与红尘俗世的瓜葛。
更不可思议的一种说法来自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书中认为再食肉毒必复发,没法解,张挥“遂弃家为浮屠”。这看来并不真实,鲜有人因为无法喝酒无法吃肉便去剃度为僧的,这到底少了对佛学的向往与对俗世的绝望。他必须尝试放下一切执著,去扮演人生的另一个角色。张挥就此脱胎成为僧挥,法号仲殊。
“清波门外拥轻衣,杨花相送飞。西湖又还春晚,水树乱莺啼。闲院宇,小帘帏。晚初归。钟声已过,篆香才点,月到门时。”只“水树乱莺啼”一句,便俨然一幅寺外湖光山色的游春图,全然不是一般诗僧笔下空虚的世界,反而充满了甜美温馨的生活情趣。历代诗僧不少,词僧不多,源于词比诗更抒情。僧家本该离情、忘情,即便不能忘情,作诗言志就罢了,填词便太不应该。半路出家,为僧挥成为一个有所成就的词僧创造了契机。
僧挥的笔下难有僧侣生活的枯寂,满眼确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般的禅机。“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白露收残月,清风衬晚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道路因为潮湿与泥泞带沙而沉重,鸟的啼鸣像是在怨怼时光易逝。心满凄凉,漂泊天涯。白露清风,收拾残月晚霞,僧人萌动尘心,一问荷花:“你还记得年前到此买酒喝的那个人吗?”
岂有一个饮酒的僧,花前月下,书写世俗之人的喜乐哀怨?
不单爱酒,僧挥一日不可无蜂蜜。或许只是解毒后的依赖吧,食素后,凡豆腐、面筋、牛乳之类,都用蜜渍。一旦进入厨房,他便像一只闯入采蜂人家的熊,一头扎入上苍赐予的美意,从不会腻烦甜蜜。“门外秋千,墙头红粉,深院谁家?”他对生活的蜜甜想象,词中奇异的脂粉气,若无例外,多半来自于此。《冷斋夜话》说,苏轼在杭州时曾携妓拜谒高僧大通禅师,禅师怒形于色。苏轼戏作一词,令妓歌之:“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悉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在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的前提下,妓亦众生,也有佛性,如若大通禅师因他携妓往访而生恼怒,则是存了世谛观念,应挨禅板,吃门槌,至少也要把这件事情视为游戏,是认真不得更不能妄加猜疑的。
苏轼能为文人与妓争脸面,也算是那个时代的一种宽容。
此时僧挥身在苏州,依韵也和了一首《南歌子》:“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红炉片雪上钳锤。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蟠桃已是著花迟。不向春风一笑,待何时。”僧挥嘲笑大通禅师过于执著,简直是泥人一般。面对妇人又何必皱眉,倒是应该面对春花一笑置之方好。苏轼听说了,惊讶这个和尚的胸襟如此洒脱,叹“此僧胸中无一毫发事”,且引为知己,从此开始交往。
曾有僧人问:“什么是心的解脱?”百丈怀海说:“既不求佛,也不求理智;既不怕地狱苦难的威胁,也不必羡慕天堂乐趣的诱惑,一切法都不必拘泥,这就叫解脱无碍。”僧挥追寻的或者是一种呈才玩世、并不恪守戒律的自由,恰是这种解脱无碍。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菩提,僧挥大多数词作都写草木世界。“凤尾翠摇双叶短,旧年颜色旧年心,留到如今春不管”,看似咏物,又绝非寻常咏物,其中似乎必隐藏某个人、某件事、某段情,寓意朦胧,玄机不断,耐人深寻。“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他写仕女也不只写仕女,写的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那种清净超然的人生态度,是豁达无执、力挽千钧,是禅家所谓的截断众流。
那日,僧挥造访苏州太守,见一妇人手持诉状伫立雨中等候开审。太守命僧挥口占一词,僧挥曰:“浓润浸衣,暗香飘砌。雨中花色添憔悴。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恹恹地。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鳞鸿寄。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管闲公事。”这是词僧最大的一次道德失手,毫无同情心地打趣了一个或苦楚或含冤的妇人,称告状无非事出薄情郎。而这种显而易见的与官府的应酬,难免被人指摘他的浮薄,尽管他对女人曾有切肤之恨。
也有人说,此乃僧挥最大的恻隐之心。
不知何故,僧挥在一次外出后回到寺中,便再也没有踏出寺门半步。一日,自缢于方丈室外的枇杷树下。陆游说,僧挥火化后,舍利五色,不可胜计。显然,陆游把他的死当做高僧圆寂。“欲识生气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反成水。已死必应生,出身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
同在苏州为僧的寒山子的诗句似乎一语成谶,竟让僧挥参透了冰水人生的全部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