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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离去就是最后一行诗

诗人周梦蝶再也不能在台北武昌街明星咖啡馆楼下摆书摊了。

一卷《二十二行》诗手稿、一尊佛像,诗人周梦蝶的告别式布置如诗人一生的低调朴素。龙应台吊唁时说,因为诗,让他孤独、单薄的身影有了态度,“周的离去,是用自己的生命和方式写下最后一行诗”。

这个“孤绝,黯淡,丰盈的云水僧”,一生清贫。他去世时,享年94岁。他一路活过若干黑发人,丧父丧母丧妻丧子。为生计,他看管过茶馆,当过守墓人,在台北街头摆书摊20余年,贩售诗集等不大流行的书,直至晚年罹患胃疾,割除3/4个胃。

朋友说他生活方式太差。他总是独自一人,头上一顶帽,手中一把伞,居无定所。同一条毛巾,擦桌又抹脸还顺带擦皮鞋。

周梦蝶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清苦。相反,他倒觉得,写诗太痛苦。“假如要想获得人世的幸福,不要写诗。”他说。

可一写诗,他便要呕心沥血。周梦蝶作诗字字推敲,一首短诗可以苦吟半年。书写最久的诗《好雪!片片不落别处》,酝酿期长达40年。

“他写诗像炼石补天,补心中的遗憾。”诗人余光中曾评价说,他形容周梦蝶是“大伤心人”。

从1962年起,周梦蝶开始礼佛习禅,每日一袭布袍静坐街头,不动声色如入定老僧,成为台湾一道文艺“风景”。与他作伴的是400多本书,一天卖得二三十元台币,他便满足。他自诩为孤独国国主,“自种自熬还魂草”。

周梦蝶曾在1977年获“十大诗人”荣衔,却选择退出,“因为他认为这是一种商业行为。”20多年后,他的第一部诗集《孤独国》膺选为“台湾文学经典”。即便如此,也难改生活落魄之貌。在获得《中央日报》文学成就奖的第二天,就把10万元奖金全部捐献了出去。

周梦蝶一生诗作,不过300余篇。但终其一生,他都是在践行其在《孤独国》首页所写:“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台湾高雄师范大学副教授曾进丰赞誉周的诗是“霜雪淬砺的生命滋味”,他相信周的诗作将可与唐诗宋词并列。

诗词研究大家叶嘉莹曾为周梦蝶的诗集《还魂草》作序,序文里叶先生写道:周先生乃是一位以哲思凝铸悲苦的诗人,因之周先生的诗,凡其言禅理哲思之处,不但不为超旷,而且因其汲取自一悲苦之心灵而弥见其用情之深,……如此“于雪中取火且铸火为雪”的结果,其悲苦虽未尝得片刻之消融,而却被铸炼得莹洁而透明。

几年前,让更多大陆读者了解周梦蝶的是一系列“他们在岛屿写作”的纪录片。其中《化城再来人》专门呈现了一个详尽的关于周梦蝶的故事。另外五部的主角分别是林海音、余光中、郑愁予、王文兴和杨牧。

“最难请的算是周梦蝶先生了。”制片人廖美立说。他几次托编辑游说周公都没成功,其间还传闻,周公生病马英九前去探望,而周公也几乎是一言不发。最终说服周公同意拍摄,前前后后努力8个月之久。

这部长达近3个小时的片子,以瘦弱的周梦蝶清晨起床开始,画外音道:“我选择,早睡,早起,早出,早归。我选择,冷粥、破砚、晴窗。”周梦蝶的声音干涩铿锵,似磨掉诗中靡靡柔音,只剩“一团浑浑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

他全身赤裸地慢慢穿上一件长衫,赤裸地沐浴,一切是那么自然。他慢慢地吃早餐,慢慢地穿鞋子,拄着拐杖,出门买报读报,坐车,裁纸,磨墨,写字,听经,慢慢讲话,似乎对有限的生命充满无限的尊重。

朋友老了,均有大房子,周梦蝶则食素面居陋室。室内一张小床,旁边是书柜和书桌,厨房也在屋子里,显得凌乱拥挤。他在书桌前用毛笔写瘦金小字,落笔手腕微颤,墨迹在纸上微微漾开。他用河南口音念道:“但是我,只想做一个蝴蝶。”这一腔河南话,像是古人语。

周梦蝶把自己比作蝴蝶,而且是,紫蝴蝶,他说紫色是暗淡色,他不喜欢出风头,祈求不多,在一首诗中他曾写到他是贴水逆风而飞,低低的,低低低低低低的……

周梦蝶,原名周起述,祖籍河南淅川。他年轻时就瘦小窈窕,弱不禁风,与人兴奋谈诗,“越讲越激动,后来就吐了”。老了,枯成木乃伊,沐浴中赤裸裸躯体似归罗汉相。

朋友问他,为什么比树叶还要无力轻薄的你,还不走?为什么痴迷佛法的你不出家?他没有回答。大世界理发店的老板娘说他,喜欢吃甜。可人生这般苦,甜食可抵得过?

2014年4月22日晚,龙应台曾前往医院探望周梦蝶,当时周还能握着手说话。女诗人紫鹃5月1日上午,在周梦蝶病榻前喊着:“梦蝶伯伯。”周公那时流下一滴泪水,成了他在人间最后一滴眼泪。

而生前,他曾在诗中感叹,“不敢回头,不敢哭,也不敢笑,生怕自己成为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