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先生是福建人,但说一口地道的北京话,走在街上就是个北京老头儿。王先生出身望族。早年他读燕京大学时,由于离家远,家里在学校旁为他租了个大院子,有中西厨子伺候。就这样,他还不好好读书,尽干养狗捉獾放鹰逮猫(兔子)之事。所以他特瞧不起如今风驰电掣骑摩托车赶时髦的小年轻,总说,这可比骑马架鹰土多了。
我和王先生认识是因为明式家具。那时王先生还住在王家祖产——北京东城区一座深宅大院内。可惜此院今已不存,拆光盖了高楼。我第一次踏进王家大院是一个晚上,王先生住在内院近东头的两间,其他房间均已被占,自己住的这两间,房矮屋深,还有些潮湿阴冷。王先生披着一件棉袄,笑容可掬,让我坐在他那些名贵的明式家具上。我那时年轻,刚刚着迷古家具,没个深浅,这摸摸那弄弄的。如今已入藏上海博物馆那批王先生收藏的著名明式家具,当年在王先生家却屡现窘状,一腿三牙的黄花梨方桌居然用于切菜揉面,王先生在上面为自己也为客人做过多少次菜,没人可知。
王先生是美食家,不仅会吃还亲自下厨,并能撰文评比美食的优劣。最逗的是有一次,一家美国大公司在王府饭店宴请王先生,他老人家自己在家先炒一菜,装入广口罐头瓶内,拎着去赴宴。路上对我说,王府饭店的厨子不行,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那天在餐桌上,王先生将自己的肉丝菠菜装盘,赢得满桌嘉宾鼓掌,啧啧称赞。我觉得客人只是出于礼貌,但王先生却认真地说,刚出锅时还好,这会儿塌秧了。
有一年陪王先生去山西。那时山西刚开始刮古董之风,农村许多人都四处搜罗,卖给来探访的外地人,就地变钱,以此为生。我记得在平遥的一个村里,过一个小河似的干沟,我到跟前都犹豫,王先生却健步如飞,45度陡坡一下一上。
那次,在一个农民家中,我拽了下王先生的衣角,示意他看炕头上那本被翻得脏兮兮的大书——《明式家具珍赏》。王先生无动于衷,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一对乌木南官帽椅,悄悄和我口语:“少见!”奇怪的是那家主人一老一少,老头儿卧床不起,问他话没一句礼貌回答;少妇忙于做饭,屋内炊烟四起。我们只好悻悻离去。出了门我安慰王先生说:“您写的那本书是全村最贵的。”王先生却说:“这对乌木椅早看见就可入书。”我想,那家农民永远也没想到他们赖以倒腾古董的皇皇巨著的作者竟是一个貌不惊人的老者,还如此和蔼,没啥脾气。
2009年11月28日,王世襄先生驾鹤西去,享年95岁。看到朋友发来的短信,我独自发呆,半天没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