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钱钟书以英文满分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外文系,成为吴宓教授的得意门生。他上课从不记笔记,总是边听课边看闲书或作图画、练书法,但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甚至在某个学年还得到清华超等的破纪录成绩。吴宓对这个天才弟子“青眼有加”。常常在上完课后,“谦恭”地问:“Mr。Qian的意见怎么样?”钱钟书总是先扬后抑,不屑一顾。吴宓也不气恼,只是颔首唯唯。
1933年夏,钱钟书清华即将毕业,外文系的教授都希望他进研究院继续研究英国文学,为新成立的西洋文学研究所增加光彩,可是他一口拒绝了,他对人家说:“整个清华没有一个教授够资格当钱某人的导师。”1938年钱钟书从欧洲返国,西南联大正式延聘他为外文系正教授,这在当时是破格聘用,因为他只有28岁。如此礼遇可谓厚矣。但钱在西南联大并不愉快,只教了一年即离开了。他离开时曾扬言:“西南联大外文系根本不行,叶公超太懒,吴宓太笨,陈福田太俗。”不久,好事之人将这话告诉吴宓。吴宓一笑,他笑着平静地说:“Mr。Qian的狂,并非孔雀亮屏般的个体炫耀,只是文人骨子里的一种高尚的傲慢。这没啥。”在吴宓的眼里同辈人文史学问最出色的当属陈寅恪,而钱钟书则是晚生中的翘楚。所以,吴宓以自己的爱才惜才之心,包容了弟子的狂妄和傲慢。
后来钱钟书分别在牛津大学、巴黎大学学习和研究西洋文学。在这期间,恩师吴宓痴狂地爱上了32岁的美貌才女毛彦文,并幻想享有齐人拥有一妻一妾之艳福,遭到了好友陈寅恪等的极力反对。为此,陈寅恪还曾集杜甫的文句和李商隐的诗句为联,巧妙地嵌进“雨生”(吴宓之字)二字,打趣此事,其语为:“新雨不来旧雨往,他生未卜此生休。”几经周折,痴情的吴宓还是不惜与自己的妻子离了婚,可是当决定娶毛氏为妻时,毛彦文却嫁给了六十六岁的前北洋政府总理熊希龄。绮梦破灭后的吴宓依然痴心不改,为毛彦文写下了大量的情诗。远在海外游学的钱钟书特撰文一篇,发表在国内某知名大报上,刻薄地调侃恩师的“梦中情人”为“Superannuatedcoquette“(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卖弄风情的大龄女人)。1937年,钱钟书还将题为《吴宓先生及其诗》的书评寄给吴宓,并在附信中说:寄上书评,以免老师责怒。吴宓看了书评后大为恼火,在日记中写道:“该文内容,对宓备致讥诋,极尖酸刻薄。”钱钟书写的这篇书评内,还这样描述老师:“他不断地鞭挞自己,当众洗脏衣服。”“他实际上又是一位‘玩火’的人,像他这种人,是伟人,也是傻瓜。”“他总是孤注一掷地制造爱,因为他失去了天堂,没有一个夏娃来分担他的痛苦、减轻他的负担。”这些带有嘲讽的语句深深刺伤了吴宓,更让吴宓怒不可遏的是,自己的弟子在书评中还“讥诋宓爱彦之往事,指彦为Superannuatedcoquette”。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被这样形容,吴宓自然伤心至极,他感叹道:“除上帝外,世人孰能知我?”
1940年春,钱钟书从国外学成回国。许多知名学府想聘请他,这其中包括他的母校清华大学。可是,陈福田、杜公超竭力反对。吴宓得知此事后,特意叫上好友陈寅恪做说客,力主聘请钱钟书,为清华的西洋文学研究所增加光彩。经过几番努力,“忌之者明示反对,但卒通过”,吴宓很是欣慰。只是,任教2年后,钱钟书辞职他就。在钱钟书离去之后,吴宓借学生李赋宁的笔记来读。这是钱钟书讲课的笔记。内容有两门课:一是《当代小说》,一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吴宓在《吴宓日记》里写道:“9月28日读了一天,29日又读了一午。先完《当代小说》,甚佩!9月30日读另一种,亦佳!10月14日读完,甚佩服……深惋钟书改就师范学院之教职。”
多年后,钱钟书的学术、人格日趋成熟。一次,他到昆明,特意去西南联大拜访恩师吴宓。吴宓毫无芥蒂,师生两人游山玩水,吟诗作赋,饮酒品茗。钱钟书内心深责,就那篇文章向老师赔罪,吴宓淡然一笑:“哈哈,我早已忘之。”
1993年春,钱钟书忽然接到了吴宓先生女儿的来信,希望他能够为其父新书《吴宓日记》写序,并寄来书稿。当钱钟书读完恩师的日记后,心内慨然,立即回信自我检讨,谴责自己:“少不解事,又好谐戏,逞才行小慧……内疚于心,补过无从,唯有愧悔。”且郑重地要求把这封自我检讨的信,附入《吴宓日记》公开发表。他在《吴宓日记》一书的序中,还恭歉地写道:“我愿永远列名吴先生弟子之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