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前，当米洛斯拉夫·克洛泽后点鱼跃，把左路点过来的球顶进沙特队的大门，射进自己第一个世界杯进球时，我爸问我：
“这个人叫什么来着？”
那时候，我已经陪着我爸看了12年世界杯。他是老德国球迷，对马特乌斯、布雷默、沃勒尔、克林斯曼了如指掌，对哈斯勒和萨默尔敬爱有加，关怀着拉斯·里肯和齐格的成长。1994年世界杯对我们而言不太愉快：保加利亚的莱切科夫秃头一闪，德国队回了家；1996年欧洲杯是我们最后的盛宴，穆勒射进淘汰英格兰队的点球时趾高气扬，比尔霍夫转身抽进神话般的进球时我爸跳得像个孩子一样。1998年像英雄末路，2：2被南斯拉夫逼平之战我爸就说：“这届没好结果。”但他还是想不到，会被苏克们3：0打那么干脆。
再加上2000年欧洲杯的失利，2002年世界杯到来前，我们对德国队不敢抱什么信心。这支德国队看来笨重、缓慢，能让人有信心的，只有当时带领勒沃库森纵横欧洲的巴拉克，以及老卡恩。就在对沙特队这一场，当克洛泽一个后点鱼跃，一个跟进高跳，一个前点甩头上演帽子戏法，还玩儿前滚翻后，我爸记住他了。
“这个人靠得住。”
那时他已经24岁了，两年前才刚踢上德甲——大他一岁的亨利1998年便开始在世界杯刷进球，大他两岁的罗纳尔多在六年前就称霸世界了。他身高182厘米，头球出色，但更擅长后点跟进；能跑位，但不够妖；脚下有点功夫，但盘不起来；有弹跳有速度，但不适合如比尔霍夫般顶在前面冲锋陷阵。2002年世界杯，他进了五个球，全是头球。包括后点鱼跃、跟进高蹦、前点甩头等等。对沙特队，他上演了帽子戏法；对爱尔兰队，他进了制胜的反击头球，然后是对喀麦隆队的一击。只是到了淘汰赛，德国队开始靠诺伊维尔和巴拉克进球了，没他什么事了：他不适合顶在前面，又不如诺伊维尔善于串联穿插，更适合捡漏包抄把握机会。但世界多少记住了他：因为他的头球，因为他的前空翻。前者是德国队前锋的看家绝技，后者却真是独一份的演出。
当然，他不是克林斯曼。在没有世界杯的那些年份里，他不像克林斯曼，在国际米兰队、在托特纳姆热刺队、在拜仁慕尼黑队到处出风头。克洛泽在凯泽斯劳滕队和不来梅队默默踢着。只有2005～2006季世界杯开幕前，我爸才意识到那年他在不来梅队进了25个球。“他状态很好啊。”
那时他已经28岁了。24岁时还是个只会头球而且无法顶在前面陷阵的前锋，到28岁却会用脚了。2006年德国世界杯，对哥斯达黎加他后点包抄铲射得分——用的是左脚；之后是一记右脚补射，又一球——这两个球后，你甚至会怀疑：这真是克洛泽吗？他都没有翻跟斗。然后，对厄瓜多尔队，当他中路抢点射进个人世界杯第八球后，一个前空翻，你会透一口气：看来，确实是他。虽然之后，他又靠一记推射空门进了自己世界杯第九球，但不用急：对阿根廷队之战，他以一记头球首开纪录——久违的克洛泽式高空轰炸，到底还是来了。
所以2007年，他29岁，被拜仁看中，算是种认可。你知道拜仁的德行：对国内联赛的好球员，兼容并包，大口吞咽。从埃芬博格到巴拉克，无不如此。那时克罗泽依然没什么球星相。你看他踢球，依然是回撤接应、拼抢传球。他的禁区前沿接应很老到了，跑动线路和跑动中射门都变干净了，他成了个更全面的前锋，直到范加尔到来为止。在拜仁后两年联赛，他只进4球。
但这些没妨碍2010年世界杯。对澳大利亚队，他凌空横越，一个甩头破门，追平克林斯曼世界杯11球的纪录；对英格兰队，接球门球抢点铲射，追平贝利世界杯12球的纪录；对阿根廷队，他后点推射进了自己世界杯第13球后，张开手摆了“三”的字样；然后是对阿根廷队的第4球，后点低射破门后，他翻了一个前空翻，稳稳落地。
4年之后，对加纳队，他又翻了一个前空翻，这回坐了个屁股墩儿。
他36岁了，离开德甲、在拉齐奥重开天地都3年了。这在其他国家听着很神奇，但对上一代德国人来说，很正常。
克洛泽36岁了，他是德国队名单里唯一报名的前锋。当然，穆勒、格策、波多尔斯基都可以打前锋，但在这支新德国队里，勒夫喜欢全面灵活能传能带能射门的前场复合自由人。这不是2002年那支两边起球传中、巴拉克跟进远射的德国队。克洛泽像个上古遗迹。
然后他用一脚铲射，进了世界杯第15球，救德国队于水火。最后一个传统的德国射手。
在世界杯的16个进球里，克洛泽从来没有进过克林斯曼1990年那样华丽的前点鱼跃平飞俯冲，没进过1994年那样的侧凌空抽射，甚至1998年克林斯曼对美国那记凌空停球后勾远角，克洛泽都没有。但1998年克林斯曼进的最具标志性的球，乃是一记不要命的鱼跃俯冲空门，以及之后抓住球门网的颤抖。这是德国老头子们的方式：他们跑不动跳不动做不了高难度动作时，还是有这种被压抑已久、于是过于炽热的心情。
克洛泽从来不是天才。他日益全面的过程，我们都看得见。他是一点点把自己磨炼到如今这个地步的。甚至在从来不以灵感著称的德国队前锋里，他都不算有灵气的。鲁梅尼格让比拉尔多战栗的豪迈、克林斯曼时不时邪灵附体的高难度进球、沃勒尔的妖气，他都没有。他只是灵活又勤勉地奔跑到位，先使头球，再使低射，一个一个进球——就像一个真正的德国队前锋似的。
就在这场比赛前，罗纳尔多半开玩笑地跟去福塔雷萨看球的球迷说：“你们要使个法术，让克洛泽进不了球。”
但是，最后，一切如我们所见。时间会辜负一切，克洛泽终于连前空翻都做不完整了，但是，勤勉可以偶尔跟时间打个平手——于是，36岁，前空翻都屁股落地了，他依然能够进球，并成为世界杯史上进球最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