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
去年这时,也是玉簪花开得满院雪白,我还计划在向阳的草地上铺出一小块砖地,以便把轮椅推上去,让父亲在浓重的树荫中得一小片阳光。因为父亲身体渐弱,我忙于延医取药,竟没有来得及建设。9月底,父亲进了医院,我在整天奔忙之余,还不时望一望那片草地,总不能想象老人再不能回来享受我为他安排的一切。
哲学界人士和亲友们都认为父亲的一生总算圆满,学术成就和他从事的教育事业使他中年便享盛名,晚年又见到了时代的变化,生活上有女儿侍奉,诸事不用操心,能在哲学的清纯世界中自得其乐。而且,他的重要著作《中国哲学史新编》,八十岁才开始写,许多人担心他写不完,他居然写完了。他是拼着性命支撑着,一定要写完这部书。
父亲在最后的几年里,经常住医院,1989年下半年起更为频繁。
又一次,父亲不负我们的劳累和担心,平安回家了。我们笑说:“又是一个惊险镜头。”12月初,他在家中度过九十四岁寿辰,也是他最后的寿辰。这一天,丁石孙先生等几位民盟中央的负责人前来看望,老人很高兴,谈起一些文艺杂感,还说,若能汇集成书,可题名为“余生札记”。
这余生太短促了。中国文化书院为他筹办了庆祝九十五岁寿辰的“冯友兰哲学思想国际研讨会”,他没有来得及参加,但他知道了大家的关心。
1990年年初,父亲因眼前有幻象,又住进医院。他常常喜欢自己背诵诗词,每次住院,总要反复吟哦《古诗十九首》。有记不清的字,便要我们查对。“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他在诗词的意境中似乎觉得十分安宁。一次医生来检查后,他忽然对我说:“庄子说过,‘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溃痈’。孔子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张横渠又说,‘存,吾顺事;没,吾宁也’。我现在是事情没有做完,所以还要治病。等书写完了,再生病就不必治了。”我只能说:“那不行,哪有生病不治的呢!”父亲微笑不语。我走出病房,便落下泪来,坐在车上,更是泪如泉涌。一种没有人能分担的孤单沉重地压迫着我。我知道,分别是不可避免的。
我们希望他快点写完《新编》,可又怕他写完。在住院的间隙,他终于完成了这部书。亲友们都提醒他还有本《余生札记》呢。其实老人那时不只有文艺杂感,还有新的思想,他的生命是和思想、哲学连在一起的。只是来不及了,他没有力气再支撑了。
人们常问父亲有什么遗言,他在最后几天有时念及远在异国的儿子钟辽和唯一的孙儿冯岱。他用力说出的最后的关于哲学的话是:“中国哲学将来要大放光彩!”他是这样爱中国,这样爱哲学。当时李泽厚和陈来在侧,我觉得这句话应该用大字写出来。
然后,终于到了11月26日那凄冷的夜晚,父亲那永远在思索的头脑进入了永恒的休息期。
作为父亲的女儿,而且是数十年都在他身边的女儿,我在他晚年身兼几大职务——秘书、管家兼门房,医生、护士带跑堂,照说对他应该有深入的了解,但是我无哲学头脑,只能从生活中窥其精神于万一。根据父亲的说法,哲学是对人类精神的反思,他自己就总是在思索,在考虑问题。因为过于专注,难免有些呆气。他晚年耳目失其聪明,自己形容自己是“呆若木鸡”。其实这些呆气早已有之。抗战初期,几位清华教授从长沙前往昆明,途经镇南关,父亲的手臂触城墙而骨折。一次金岳霖先生对我幽默地提起此事,他说:“当时司机通知大家,不要把手放在窗外,要过城门了。别人都很快照办,只有你父亲听了这话,便考虑为什么不能把手放在窗外,放在窗外和不放在窗外的区别是什么,其普遍意义和特殊意义是什么。还没考虑完,已经骨折了。”这是形容父亲爱思索,那时正是因为他在思索,根本就没有听见司机的话。
他一生都在不断地思索,不论遇到什么挫折,遭受多少批判,他仍顽强地思考,不放弃思考。不能创造体系,就自我批判,自我批判也是一种思考。而且在思考中总会冒出些新的想法来。他自我改造的愿望是真诚的,没有经历过20世纪中叶的变迁和六七十年代各种政治运动的人,是很难理解这种自我改造的愿望的。
幸亏到了新时期,人们知道还是自己的头脑最可信。父亲明确采取了不依傍他人,“修辞立其诚”的态度。我以为,这个“诚”字并不能与“伪”相对。需要提出“诚”,需要提倡说真话,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大悲哀。
父亲一生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头脑都让哲学占据了,没有空隙再来考虑诸般琐事。但是他总是为别人着想,尽量减少麻烦。一个人到九十五岁,没有一点怪癖,实在是奇迹。父亲曾说,他一生得力于三个女子:一位是他的母亲、我的祖母吴清芝,一位是我的母亲任载坤,还有一个便是我。1982年,我随父亲访美,在机场上父亲作了一首打油诗:“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确实得有人料理俗务,才能有纯粹的精神世界。近几年,每逢我的生日,父亲总要为我撰写寿联。1990年夏,他写了最后一联:“鲁殿灵光,赖家有守护神,岂独文采传三世;文坛秀气,知手持生花笔,莫让新编代双城。”父亲对女儿总是看得过高。“双城”指的是我的长篇小说,第一卷《南渡记》出版后,因为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便停顿了。我必须以《新编》为先,这是应该的,也是值得的。
父亲虽奉俭,但不乏生活情趣。他并不永远是不苟言笑的,也有豪情奔放、潇洒闲逸的时候,不过机会较少罢了。1926年父亲三十一岁时,曾和杨振声、邓以蛰两位先生,还有一位翻译李白诗的日本学者一起豪饮,四个人一晚喝去十二斤花雕。60年代初,我因病常住家中,每天傍晚随父母到颐和园包坐大船,一元钱一小时,正好览尽落日的绮辉。一位当时的大学生若干年后告诉我说,那时他常常看见我们的船在彩霞中飘动,觉得我们真如神仙中人。我觉得父亲是有些仙气的,这仙气在于他对一切看得很开。在他的心目中,人是与天地等同的。“人与天地参”,我不止一次听他讲解这句话。《三字经》说得浅显,“三才者,天地人”。既与天地同,还屑于去钻营什么!那些年,一些稍有办法的人都能把子女调回北京,而他,却只能让他最钟爱的幼子钟越长期留在医疗条件落后的黄土高原。1982年,钟越终于为祖国的航空事业流尽了汗和血,献出了他的青春和生命。
父亲的呆气里有儒家的伟大精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自强不息到“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地步;父亲的仙气里又有道家的豁达洒脱。秉此二气,他穿越了在苦难中奋斗的中国的20世纪。他的一生便是20世纪中国文化的缩影。
据河南家乡的亲友说,1945年祖母去世,父亲与叔父一同回老家奔丧,县长来拜望,告辞时父亲不送,而对一些身为老百姓的旧亲友,父亲则一直送到大门口,乡里传为美谈。从这里我想起父亲和读者的关系。父亲很重视读者的来信,许多年中常常回信。星期日上午的活动常常是写信。后来我曾代他回复一些读者来信,尤其是对年轻人,我认为最该关心,也许几句话便能帮助他们发掘了不起的才能。但后来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做了,只好听之任之。
时间会抚慰一切,但是去年初冬深夜的景象总是历历在目,我想它会伴随我进入坟墓了。当晚,我们为父亲换衣服时,他的身体还那样柔软,就像平时那样配合。他好像随时会睁开眼睛说一声“中国哲学将来会大放光彩”。我等了片刻,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不得不离开病房了,我们围跪在床前失声痛哭!钟辽扶着我,可我觉得这样沉重而孤单!在这茫茫世界中,再无人需我侍奉,再无人叫我的乳名了。这么多年,每天清晨最先听到的,是从父亲卧房传来的咳嗽声,每晚睡前必到他床前说几句话。我怎样才能从多年的习惯中走出来!
然而日子居然过去快一年了。只好对自己说,至少有一件事稍可安慰。父亲去时不知道我已抱病,他没有特别的牵挂,去得安心。
文章将尽,玉簪花也谢尽了。邻院中还有通红的串红和美人蕉,记得我曾说串红像是鞭炮,似乎马上会噼噼啪啪响起来。而生活里又有多少事值得它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