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敢“留点余地”
我喜欢这个残忍的故事。
日本有个长跑选手叫做圆谷幸吉,他在童年和少年时就跑遍了自己家乡所有的道路。1964年,当日本主办奥运会的时候,圆谷幸吉被选为日本国家队的选手,参加马拉松比赛。
训练的日子里,他每天清晨喝一杯茶,就出门跑步。他跑遍了各种地形、各种天气、各种白天和黑夜。在他的脑海里,排练好了千万次加速、冲刺、夺冠的过程,每次想象都令他兴奋不已。
比赛当天的早晨,他照例平静地喝了一杯茶便出门比赛,他像已经多次完美地做过的那样冲出去。他的双腿受过最严苛的训练,其他的选手很难跟上这个人形火车头的节奏,半程过后,他的胜利已经近在眼前。可是不知不觉的,一个叫阿比比·比基拉的人加快了频率和步伐,在距离体育场3公里的地方超越了圆谷幸吉,最后100米的时候,圆谷幸吉又看到另一个对手超越了自己,他想加快速度,但进行过严格编制设定的心脏、肌肉和骨头却拒绝了额外的任务。
圆谷幸吉只得了第三名,他向所有国民鞠躬道歉,保证在下一次墨西哥城奥运会上雪耻。决赛后的第二天早晨,圆谷幸吉喝了一杯茶,平静地做了准备活动,穿上了跑鞋,再次出发,他跑在无数次借用的场地上,跑过一个个季节,宛若不知疲倦。但是不知不觉的,他跑的距离越来越短,他越来越面无表情,时间在盗窃他的力量,步伐在压迫他的灵魂。
终于有一天早上,圆谷幸吉没有从家里出来,第二天还是没有出来,之后也没有。整个街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变化。后来,圆谷幸吉的家被人撬开,他的运动服被仔细地叠好放在地上,我们的长跑运动员倒在自己的马拉松鞋旁边。他用刮胡刀片切开了自己的颈动脉,刀片还在手上,在他的桌子上,放着他的遗书:
“父亲、母亲大人:这三天的山药很好吃,柿饼、糯米糕也非常好吃。敏雄哥哥、嫂子:你们的寿司很好吃。岩哥、嫂子:你们的紫苏饭和南蛮咸菜好吃极了。喜久造哥哥、嫂子:你们带来的葡萄汁和养命酒非常好喝,我还要感谢你们经常为我洗洗刷刷……”
人在遗书中一般很难对自己诚实,往往会留下臭味、夸张、虚荣、恶感。圆谷幸吉的却是那么美好而诚实,哀动人心。他的遗书是我看过的最真诚动人的遗书,他记叙的全是对父母哥嫂小恩小惠的感谢,一字一句全是缠绵,全是对俗世絮絮叨叨的留恋。最后,他还是决绝地逼自己做出挥别的手势,圆谷幸吉在遗书里写道:
“我累了,再也跑不动了。”
这是个关于悲剧的故事,却也是个关于勇气的故事。我喜欢它的结局。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勇敢地朝内心喊话:“我再也跑不动了。”
不想再跑了,虽然路不长,只不过是从摇篮到坟墓这段短短的路程。除开道路本身,我们没有其他的目的地,我们除了老在途中,也没有什么其他选择。所以,是走还是停,是快还是慢,是我们唯一能够决定的事情。
一直以来,我最羡慕的都是这段路上的慢行者,静止的人——无事此静坐,一日当两日。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换言之,做一个自由的人,心不为形役,形也不为心役,坐拥一整块无人的疆域。
然而,我属于这一代人,这一代在最惨厉的优胜劣汰暨消化处决的社会系统中成长的一代。从幼儿园玩抢凳子的游戏开始,我们就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劲,随时准备推开旁边的人,从小到大,我们只知道一件事:社会只分输家赢家,而没有弃权者。
这个社会已无旁观者,已无局外人,悠闲静坐的人要么被消灭,要么站起身来做出起跑的姿态。这个社会制定了新的游戏规则,更严格的游戏规则,不再允许有人弃权,有人拒不起跑。
也就是那时,我发现自己也步入了圆谷幸吉的跑道,永远跑在自我训练的途中,永远跑在全是对手的竞争里。
于是,没有余地。
为什么要留余地?或者,用更年轻的姿态来重述这句话——凭什么要留余地?
因为,余地是生存仅余的奢侈品。
如果人生是圆谷幸吉的奥运赛场的话,余地就是跑在前面的人与跑在后面的人之间的那段差距,它全归前者享有,也许有几公里——这几公里的余地,让前者可以东张西望,看看人世苦乐和人的内心情调,可以走神想想美术、音乐、政治这些不切实际的事,可以岔到旁边花园的小径去摘好些美丽无用的花;也许只有几米——那也足够稍微喘息歇气,暂时补充漫长机械跑动带来的心灵饥饿。
但是这余地却不取决于自己的计划和选择,而全取决于这变动的距离。当后面的人像阿比比·比基拉一样逐渐追赶上来,差距越来越小,前面的人的余地也就越来越狭窄,直到被后面的人超过,余地变为负数,成为负债,心灵变成一块还不起房贷的住所。
余地是那么的奢侈,奢侈得让人争先恐后地抢占。可是,它也那么无用,无用得被人争先恐后地消灭。这个余地指的是你内心的闲置土地,一个白日梦,一条明知走不通却仍要走的小径,一个青春专属的低级错误,一段除了回忆以外,什么也增加不了的轻狂,一切不能被称为“资本”的东西,一切不能使你加速而获胜的东西,这些都是内心的闲置土地——它们毫无用处,甚至是个负担,必须自行销毁,越早越好。
为什么?因为人生已容不下那一块你偷偷攒下的土地。地上曾插着绣有你的名字、标示所有权的小旗子已被拔掉,换上“违章建筑”的标示,转瞬即逝,被强拆,再转瞬,盖上其他选手的厂房。
凭什么要留余地?这一代精明的年轻人已不会再做这样的蠢事,你赋闲的空地就是别人的建筑用地,你的余地就是别人的生存空间。世上哪有这么不划算的买卖?
从前Stevenson有句诗说:“财富我不要,希望、爱情、知己,我也不要,我所要的只是上面的青天同脚下的道路。”现在的人恐怕不会追随这位哲人,只会说:“那你不要的都给我吧。”
所以,我说自己不敢“留点余地”,这话恐怕也可笑,因为哪里轮得到我决定?我刚刚看了一篇报道,讲的是北京CBD东扩,包括二十余处艺术园区在内的各类旧有建筑,在未来三年内,会被一座“朝阳新城”取代。艺术家们正在艰苦地维权,式微地呼唤:“留点余地!”
难道真的是再悲哀不过的宿命?所有的余地都会变成跑道,参赛选手越来越多,无数个圆谷幸吉正在进入赛道。
这轮赛跑的确会有名次,有奖励,但是永远不会有终点。这轮赛跑有领先的人,但是不会有获胜的人。别忘了,所有的人都是圆谷幸吉,只不过是不同赛程中的他,所谓“成功者”只是还未被超过的圆谷幸吉,“精英”和“领袖”是赛完一场尚属优秀的圆谷幸吉,失败者是不再有动力,也没有夺冠的希望,却必须靠着惯性和压力不断向前摆动着双腿的人。
我不敢给自己留点余地,我甚至不敢小声地对自己说:“我累了,我不想再继续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