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危险的题目,这是一个政治不正确的话题,这是一种过时的说法。
精明的现代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真心隐藏在各种模棱两可的说词中间。他们早已丧失了自己尺度,却谓之品味的多元。他们拒斥梁山好汉式的座次,可是却热衷于各种过眼烟云的排行榜。
不,不是海菲兹,不是霍洛维茨,不是鲁宾斯坦……他们会说,在几乎任何乐器领域,大师云集,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萝卜青菜,难分高下。
难分高下,是因为大师太多,还是因为真正的大师太少?
但是,竟然有一种乐器,有一个人,雄霸60年,没有任何争议地成为绝对的老大,公认的国王,唯一的泰斗。他不仅在技巧和音乐上征服了所有的人,也是这个乐器的革新者和制作者。他一手开拓并创作了全新的曲目,二十世纪这个乐器上几乎所有最重要大作都是世界著名作曲家为他定身打作。他开创了一代新的演奏法和教材。他把这个乐器带进了卡内基音乐厅和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最重要的音乐厅。
世俗的国王在加冕典礼上以能请到他为荣。
卡萨尔斯说:他是我们国家出过的最伟大的音乐家。
斯特拉文斯基说:他的音乐不响,但是传得很远。
纽约时报说:从来没有哪个音乐厅比他的音乐会更安静。
披头士的乔治·哈里森说:他是我们所有人的爸爸。
——但是他回答说,披头士的音乐太差了,哪怕说乔治是他私生子,他都会觉得很丢脸。
他当然永远坐飞机的头等舱,而且从来都要预订两个座位,一个给他,一个给他的神器。
他总是拒绝空姐为他安置乐器的好意。
永远不离身的,还有他的银色拐杖。
国王,怎么可能没有权杖?
战火与动乱让他搬了14次家,最后,西班牙国王封他为萨尔不来那侯爵,赐他一块风景如画的领地。看好了,这是真正的爵位,不是EltonJohn之流拿到的那种大兴货色。
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因为家里穷,把他送给叔叔和婶婶抚养。
当妈妈把他从怀里交给婶婶的时候,他大哭不舍。这时候,他叔叔嘴巴里哼出了一首歌,同时手上假假地做出用吉他伴奏的样子。
这个伴奏的动作安慰了他,把他逗乐了,也开启了一个时代。
他10岁的时候,叔叔一家搬到了格拉纳达。他用仅有的零用钱买了一把吉他,自己捉摸着,就弹上了。那时候,吉他是一种只有街上卖艺讨饭的才弹的乐器。他当时还不知道,这种江湖乐器,曾经有过几百年的辉煌,也曾是王公贵族的宠物。但是到了19世纪下半叶,由于钢琴和音乐会的崛起,彻底没落了,边缘化了。
有一天,他听到一个退休的上校弹塔雷加作曲的一首前奏曲,那个上校水平非常业余,弹得结结巴巴,但是他如遭雷击。他后来说:“我想哭,我想笑,我想亲吻那双弹琴的手,世界上怎么能够有这么美妙的声音!我对音乐的热爱在那一刻爆炸了,我浑身发抖。我一下子知道自己胡乱摸索的那些所谓‘音乐’都是胡闹,我要学那首曲子。”
可是,没有钱,请不起教师,他还是得自己教自己。少年出入公共图书馆,找出一叠叠满是尘土、发黄而被人遗忘的乐谱。然后他还要学习辨认音高,练习音阶。很快,他为自己设计了一些短小的练习曲。
他认识了一个弹钢琴的女孩,从女孩那里,他知道了在音乐的世界里,除了吉他以外,还有贝多芬,舒曼,肖邦……
然后他们就订婚了。
可是很快分手了,因为女孩要他放弃吉他这个没有前途的乐器,找一份固定的工作。
然后又是一个女孩,又是同样的要求,同样的分手。
又一个……
又一个……
他后来说:女人就像吉他,需要最温柔的抚弄。他忠于他的吉他,也忠于他的女人。可是,女人总是像吉他那样任性和难以驾驭。
到16岁的时候,他在当地有点小名气了,也经常开一些音乐会什么的。可那是什么样的音乐会啊。他后来说:那就像堂会,有老人在打呼噜,有人在看报,剩下有六、七个人在听,他们脸上露着蔑视和冷漠的表情。但是少年不怕,他准备到马德里去闯世界啦。
像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剑客一样,少年知道他需要最称手的利器。他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拄着拐杖,来到全西班牙最杰出的吉他制作家拉米雷兹的作坊。
他说:我要一把最好的。
拉米雷兹笑了,这个少年身上的某种气质打动了他,他拿出自己最好的吉他。
少年开始演奏,当他结束的时候,拉米雷兹说,拿去吧,将来你用钱以外的东西来偿还我。
多年以后的一天晚上,当他在音乐厅用这把吉他演奏的时候,琴弦突然崩裂。回到家里,他得知,就在那个晚上,拉米雷兹,西班牙最伟大的(没有之一)吉他制作家,去世了。
他慢慢地开始成名了。世界开始知道这个名字:安德列斯·塞戈维亚。
1928年,他在纽约第一次演出,原定演出一场,结果额外加演6场。他就像羊肉串,吃一串想两串,吃两串想四串。
在古典音乐的世界里,吉他绝对是一个另类的乐器。它声音细弱,音域狭窄,和声有限,复调困难。它当年可以受宠于王公贵妇的密室,可是在在钢琴和大乐队崛起之后,式微是必然的。
但是他把吉他又带回来了。
乐评家说,当他开始演奏,你就忘记了这个乐器的存在,剩下的只有音乐。他仿佛是超越了乐器给人带来的任何局限。
塞戈维亚说:吉他是一个管弦乐队。但这个管弦乐队是用倒过来的望远镜看的:迷你,浓缩而精致。
上帝在造人的时候,为了不让人寂寞,特意选择了两样尺寸与人相符东西来陪伴他:一是吉他,二是狗。
他在德国旅行的时候,认识了德国著名的提琴制作家HAUSER,他委托HAUSER以拉米雷兹吉他为原型替他再制作一把吉他。在精心研究之后,HAUSER做出来了。但是塞戈维亚一听就扔回去了:不行,没有灵魂。
HAUSER回到德国,又给他做了一把,带过来给塞戈维亚。老塞还是扔了回去。
就这样。屡做屡扔,HAUSER不断返工了10年。最后,HAUSER急了,从一架17世纪的古钢琴上拆了一块木板下来,为塞戈维亚做了一把空前绝后的吉他。这回老塞满意了,这把琴他一直用了25年,直到用坏为止。
1947年,年轻的朱利安·布里姆被他父亲带到了塞戈维亚所在的伦敦旅馆。布里姆在弹奏SOR练习曲的时候,浑身发抖。塞戈维亚温和地接过吉他,为他示范了一遍。布里姆说,语言难以形容在1米的距离听塞戈维亚亲自演奏的感觉。那塞氏招牌的梦幻音色,极其微妙而动人的色彩。他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上帝本人在亲自向他示范。
1987年的某一天,我在延安西路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看看”,那时候我每星期都去那里“看看”。突然看到一张LP,上面印着我熟悉的巨大身影。可怜的我啊,学习吉他4年,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个领域最巅峰的宗师的声音呢,无论是磁带,CD,还是从收音机里。再一看,开价20元,当时读研究生助学金是每月40元。没什么好说的,我坐上71路换55路回到复旦宿舍,拿了钱再坐55路换71路回到中图,把这张我在近10年的中图“看看”历史中唯一遇到的一张吉他LP拿下。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刘索拉的一句话:你别无选择。
头脑一热买下还容易,可是我没有唱机啊。还好当时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家里有一台先锋组合音响,可以放LP。我就“好意”把唱片送给了他,但是顺便要他帮我拷贝一盘磁带。用组合音响听LP,今天的烧友定会笑掉大牙。可是我清清楚楚记得在朋友家听这张唱片的感觉,这是一生中最难忘的印象。曲目有巴赫为太太安娜写的舞曲集(俗称小巴赫),索尔的马尔勃罗变奏曲,格拉纳多斯的诗意的圆舞曲,阿尔贝尼兹的绮想曲。这张唱片应该是1980年左右录音的,那正是塞戈维亚晚年最炉火纯情的演绎,也是LP录音技术最登峰造极的绝唱。像我这样上世纪80年代开始听音乐的,耳朵完全被劣质录音机和收音机所麻痹,第一次听到天鹅绒一样柔滑温暖的声音,人有一种要昏过去的感觉。尤其是听到阿尔贝尼兹的绮想曲,非常缓慢的演绎,每一个和弦的进行,都变幻出一种非尘世的色彩。在彼时彼刻,我的感觉与布里姆是相通的。
那盘磁带我后来听坏了,朋友出国了,唱片不知所终。今天,我把所有能买到的塞戈维亚的唱片都买了下来,但是唯有最想念的这一张,不但毫无踪影,甚至在他各种唱片目录中都没有收录,仿佛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塞戈维亚的生涯是一条缓慢上升的直线,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一旦上升,就从来没有下降。
这里面没有任何偶然性,在80岁的年龄,他每天还要苦练两个半小时。
像每一个伟大的演奏家一样,他怯场,非常害怕。
经理人说:演出的前两天,他就开始紧张,闭门不出,推掉一切应酬。演出当天,总是很早就起床练习,一直到中午才休息,小睡片刻。演出的这一天,他基本上不吃东西,下午会吃一块饼,喝一杯牛奶。到下午5点钟的时候,他紧张得一塌糊涂。到晚上8点钟的时候,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怕人。然后他缓慢走上舞台,一旦坐下来,他就又会安静下来。
他七十多岁的时候,每年要开一百多场音乐会。76岁那年,还和31岁的太太生了个儿子。
84岁那年,在美国进行了17场巡回演出,并在白宫为美国总统就职典礼演出。
一个人,在将近80岁的时候,还健康得像头牛,还能满世界开音乐会,事业还在稳步上升中,还能生孩子,还有个漂亮年轻的老婆,幸福的家庭。不,这里我们说的不是另外一个人。
还能指望有比这更美满的人生吗?
1987年6月2日上午,94岁的塞戈维亚像往常一样地练琴。下午二时,他在看电视时平静地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