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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的秋波

荀慧生:明媚的眼神

  京剧荀派创始人荀慧生的纪录片播放时,我着意看了一下,他的艺术之路令人羡慕。四十多年不间断用毛笔写日记,故后日记被整理成书。拜吴昌硕等大师为师,学画,每天以画为日记,坚持四十多年,光是那些用小楷写得端端正正的日记本封面,就令人羡慕。以艺术为生命的人,在现今的社会已不多见了。何况诗书画相伴一生,只为加强修养,增加唱戏时的底蕴。

  荀派红娘颇为活泼生动,比崔莺莺呆呆坐在那儿漂亮多了。身形如燕,旋转翻飞,衣袂翩翩。男旦眼睛里有训练出来的比女人还媚的媚态,这样的媚态终生伴着一个人。我们在庸碌的生活和世俗的价值观里苟且偷生,这样明媚的眼睛早就被疲惫的眼睛代替。而荀慧生的眼睛终生都顾盼生姿,里面没有阴影。

  整理日记的作者说:“他的气质是一个大人物。”那样明媚的眼神,那样四十年写下来的日记和画的中国画,想不成大人物都难。荀慧生饰演的苏三,穿囚衣、戴枷锁,凄哀的表情里尽透着蚀骨的娇媚,娇媚里竟还有深一层的欢喜。她(他)略偏了头,凄凄哀哀又爽利地一路唱下去,毒药似的声音,这声音他用书画诗词浸淫了四十多年。

  荀慧生的儿媳已经很老了,她出来讲故翁的旧事。穿戴体面,化着就是年轻女孩也不可能化的浓妆,浓如京戏舞台上的花旦。眉长长描了下去,嘴鲜红,虽然难见美丽,却隆重而雍容——在一个把浓妆

  当做出镜习惯的人家里,本身透出的就是水袖翻飞里的云容水貌。

  荀慧生生前植果树四十余棵,结了果,用篮子装了上好的,分别写上:送老舍,送梅兰芳……次一些的自己吃。一点一滴透着的华贵,如同京剧唱腔里回转拖长的那一声,那么清越,让你欲罢不能。

梅兰芳:风吹荷叶煞

  在网上找梅兰芳的《天女散花》,那个声音谜一样打不开,我的文字锁在一隙之念里也出不来。虽然满漾着的、是一支怨而又悲、悲而又从容的曲子,一经梅兰芳六十余载的襟袖漂染,眼眸过处,都是它,凡世里种种际遇变幻、疯狂嘈杂皆是它!

  《天女散花》正是梅兰芳六十岁以后,扮相不再甜美,而一世修为却融得恰好的精致戏目。它是有性格的,是有情绪的,是沉淀下来的老酒。

  想当年梅先生红遍大江南北、红遍世界的盛况,自是他开创新京戏的结果。谁曾想,曾经那样扮相娇美的贵妃成了步履迟缓的天女,那一副清越如铁筝的嗓子,一旦放开来,还是又宽又广,又高又亮,又厚又醇。你触不到它的远,摸不到它的高。云头在上,风在远风之外。我幼年时,跟着父亲听电视里的梅先生唱贵妃,《贵妃醉酒》里酒到酣处,那高音惊得你心头的一朵莲花落了,浮在湖心,一直浮在湖心,十数载。

  徽班进京一百五十年之后,京剧这个剧种已到了成熟的阶段,稳健的变革与突破足以把它推到登峰造极的境界,梅先生就是担当它的人。然而再过五十年,京剧未逃脱它由盛而衰的命运。

  可我喜欢六十岁的梅先生扮二八佳人,依然妩媚多情,回头,流盼,一份文化之韵竟胜却当年。从容之韵,把岁月轻拈在指尖调笑又调笑,京戏是老而弥醇的。梅先生的旧照里,他梳着整洁的头,着笔挺的西服,总是笑着,那一份笑,别人亦学不来。这一份从容,是从少年就修习而起,它让他经历了多少磨难,磨得珠圆玉润。京戏是在梅先生手中盛极,又随着他的老去而老去的。

  这浮华的世,喧哗的白昼,夜深沉啊。那一方戏台,无迹可寻,我却在一些录制粗糙的旧录音带里寻到了旧日风流。他的清越高拔挑开夜幕传来,刀刃一样,割破那些平庸复平庸的日常。高亢处,从容到让人心停止跳动,你知道什么叫岁月不惊吗?听听梅先生的高音,高音里的不惊才当得起“从容”二字。那样的熨帖在心尖,足以裂帛,足以令锦成灰。

  《散花》里那支《风吹荷叶煞》:

  天上龙华会罢……锦排场本是假,箭机关俺自耍,莽灵山藤牵蔓挂,作践了几领袈裟……任凭我三昧罢、游戏毗耶。千般生也灭也迷也悟也,管他凭么挣扎,着了语言文字须差。锦绣一样的唱词,也只有梅先生的嗓子配得起它。调子清凉得如荷上之露,是煮沸的草药,敷着你那些从容不了的创口。你还不知道从容是什么吗?这夜啊,竟有那般深的感激令人泫然涕泪,莫辨悲喜。“管他凭么挣扎?”

  休挣扎,挣也是它,放也是它。

言慧珠:美人

  我是爱着美人们的。言慧珠是嗓子美人,朱天文是文字美人,薛素素是画画美人,林青霞是身体美人,杰奎琳是理性美人。

  当年言慧珠就是在风雨如晦的日子,被父亲言菊朋站在檐下教唱:“一轮明月照窗下,陈宫心中乱如麻……”凄凉苍劲的歌声映照出苍茫雨天,以及很多年后的苍茫雨天。唱老生的言菊朋四十岁后嗓子坏了,改走精致纤巧、讲究韵味的路子。然而戏境日衰,当真应了那句唱词的晚境。好在言慧珠在偷偷学程派之后被父亲发现,改学了适合她清丽嗓音的梅派,言慧珠这个名字,是沾上了梅兰之无尽芳香的。

  言慧珠的《玉堂春》越过暮秋花荫秋千架,沉沉前奏市井得令人泫然,小人物的歌哭欢笑,一应心声挣扎踉跄,枉想飞翔,枉想成针,成刺,成锋刃,成悲愤,成重谏。一具画得桃红柳绿的京戏旦角脸谱,眉梢斜飞到鬓边,粉白的脸重涂脂粉,浓艳得令人凄惶。尘世承载厚重的脂粉,眼皮墨黑到莹然有泪,腮红上得隆重,青春的斜红重抹,竟只为穿了囚衣、戴了锁链唱一曲《苏三起解》。

  然而这些竟只是为了给她的嗓子铺起一道华丽的夜幕,好比夜明珠,只在夜粗浊的呼吸里吞吐吸纳,发光或照亮,排开一众凡器俗物,发出高音。

  言慧珠的嗓音是那只旋转自由的蝶,轻巧掠过你的惊慌昏乱,放纵在声色里。旧时光又回来,民国或更早……20世纪70年代的旧巷,“文革”的余幸,长满厚厚的苔藓,马头墙上荒草丛生,古城墙砖石厚重,芰荷勾角铁画花纹的瓦当,你不细看,它就已藏在你怀旧的意识里,然而有一天它会消失。我背着书包自马头墙下经过,《玉堂春》尖着嗓子绕着城墙旋转,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没有休止,仿佛一个线性符号。我们的下一代,是不会再遇到这仿佛鬼魅附体的一瞬了。蜀中的金银花白皑皑开了一树,花粉纷纷,又黄了,人老珠黄的黄。

  言慧珠的嗓子是不会老的。一如众美人老去,而伊不老。林青霞身着华贵的白色露肩晚礼服,曳地,跟她年轻时那件湖蓝色真丝绉纱的连衣裙一模一样的款式,然而锁骨里尽是干枯皱纹,令人不忍卒睹。当年那位怡然挂坐在秋千架上惊艳众生的美人,实在是经不得老。心底一块玉猝然坠地,碎裂又碎裂,不愿拾起。我想我是多么冷漠无情。

  “玉堂春含悲泪忙往前进,想起了当年事好不伤情。过眼云烟化灰尘。到如今,恍如隔世人……”词句转折间的金石敲击、锦帛撕裂之声,蝴蝶之翼的颤动、飞翔焉能相提并论?当你爱上她的声音,就会对她的长相好奇。有一阵我四处搜寻她着戏装的照片。原来,她有这样婉丽低落的姿态。这样的美人,不是凭着青春容颜的。在什么年龄,她都是高枝上那皑皑的一朵!是你的、我的华贵寂寞时的尺素寸心,是我们一世的莲花。然而1966年,“文革”浩劫夺去了她的艺术生命,四十七岁的美人在一次备受摧残的批斗之后,身着戏装自缢身亡。许姬传在粉碎“四人帮”之后为她作挽联:“惊变埋玉,洛水神悲生死恨;还巢失凤,游园遥想牡丹亭。”一代戏剧表演家就此香殒于世。

  21世纪,小康生活里,我们的颓废和空阔,朽木般附着在时光之树上。为什么会有深深的怅惘?“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我似乎只会背这阕词。

  一座空城。另一座空城。

  言慧珠的《玉堂春》还在唱,不会老去的时光,过去和今天的繁华盛世,那一片嗓子里的音色,镶金嵌银。

  像《玉堂春》的唱词那么华贵寂寞,像一位旧年名伶那么华贵寂寞,像一整座空城那么华贵寂寞,像精雕细刻的西王母像那么华贵寂寞,像一首汉乐府那么华贵寂寞。我的华贵寂寞,你的华贵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