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桥下人家
“树耳啊!你今天‘饿’饱了吗?”鹤人瞧见树耳走近桥边时,大声向他喊着。
这座小镇的人生活富足,人们见面打招呼时总是客气地问:“吃饱了吗?”于是,树耳和他的朋友鹤人就把这句话改了改,开开玩笑。
树耳紧紧搂住系在腰间的那个圆鼓鼓的布袋。他原本打算将这个好消息保密的,却因为太兴奋了,忍不住冲口而出:“鹤人!你还真是问对了呢。告诉你,等一下我们真的就会问‘你吃饱了吗?’”他把布袋高高地提起来。鹤人不禁瞪大了眼睛。树耳看到鹤人吃惊的模样,更加得意了。他知道鹤人这会儿一定在猜袋子里究竟放了什么才这么鼓鼓的。应该不是胡萝卜,也不是鸡骨头。对了,只有一样东西,只有里头装满了米,袋子才不会东凸一块、西凹一块的。
鹤人举起手上的拐杖,向树耳行了个礼,说:“来,小伙子,告诉我你交了什么好运?故事一定很精彩。”
这天一大早,树耳便沿着村子大路上的垃圾堆不停地找食物。半路上,他遇见一个农夫背着一个树枝做成的背架走在他前头,那个背架上装着一个很大的稻草编的箱子,看起来很沉重。通常那种草编的箱子是用来装稻米的。
树耳知道箱子里头装的米是去年的收成,因为这时候村子四周田地上的稻秧才刚开始拔节呢。还要等上好几个月,这一季的稻米才能收割。收割完毕,穷人们才能到田里去拾落穗。只有那时候他们才能尝到米饭的美味,肚子里才会有真正的饱足感。光是看着那个草箱子,就让树耳忍不住直吞口水。
那个农夫停下脚步,把背架往上提高一些,挪一挪支撑重量的位置。树耳的视线还是紧盯着草箱不放,突然几粒米从箱子的一个破洞漏了出来。接着,米像一条小溪一样流淌了下来。但那个农夫浑然不觉,继续往前走着。
在那短短的片刻间,树耳的脑子里冒出一个个念头,一个又很快被另一个推翻。
赶紧告诉他——快,免得米越漏越多!
不,别做声——等他转过那个弯道,你就可以把那些掉落的米粒捡起来……
树耳打定了主意。他一直等那个农夫到了转弯处,才跑过去叫住他。
“先生,”树耳鞠了个躬,气喘吁吁地说,“我走在您的后面,发现您一边走米一边漏呢。”
那个农夫转过身来看了看地上长长的一行稻米粒。树耳眼前站着的是一个体格很好的壮汉,宽大的脸晒成了小麦色。他把草帽往后推,搔了搔头,懊恼地笑了起来。
“都怪我太没耐性了,”农夫说,“我应该在箱子里编上两个内层,可是那太花时间了。这下好了,这就是偷懒的代价。”
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背架从背上卸下来,从背架的吊带挣脱出来,仔细检查那个箱子。他戳了戳稻草,想把那个破洞密合起来,却无济于事。最后他举起双臂,一副沮丧得不得了的模样。树耳咧嘴笑了。他喜欢农夫率真的个性。
“请帮我拿几片树叶来。”农夫说。树耳答应了,于是农夫把树叶塞进箱子里当做临时的补丁。
农夫蹲下来,扛起背架。他抬起脚要走了,又背对着树耳大声说:“孩子,好心有好报,地上的米是你的了,只要你不嫌麻烦,就把它们捡起来吧。”
“您真慷慨,实在太感谢您了。”树耳对着农夫深深地鞠躬,很高兴自己刚才做了正确的决定。幸运的抉择让他腰上的布袋待会儿就可以装满米。
树耳从鹤人那里学到很多做人的道理。鹤人说,不管是在林子里、垃圾堆里找食物,还是秋天时去捡落穗,这些都要付出时间和劳动,所以是堂堂正正的行为。可是,如果是去偷或向人乞讨,那就连狗都不如了。
“付出劳动使人拥有尊严,偷窃让人尊严扫地。”鹤人常常这么说。
然而对树耳来说,每次都遵守鹤人的告诫并不容易。就拿今天的事做例子吧,树耳心里早打好主意,要等到农夫的米掉得更多之后才跑去告诉他,这难道不算是偷窃行为吗?是不是做了一件坏事之后再做一件好事就算扯平了呢?树耳时常思考这类的问题,也经常提出来和鹤人讨论。
“像这样的讨论有两个好处,”鹤人曾这么解释,“不但让人头脑清楚,也不会让人老把心思放在空空的肚子上。”
像往常一样,树耳还没开口,鹤人就看穿了他脑袋里在想什么。他问:
“说一说那个农夫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树耳想了一会儿,慢慢地回忆,好一阵子才回答“一个没耐性的人——这是他对自己的评价。他不想多花时间把箱子做得更结实,也懒得捡掉在地上的米。”说到这儿,树耳顿了顿又说,“不过他笑得很开朗,甚至还挖苦自己。”
“要是他现在在这儿,听到你开口以前还要这么想一下,你想他会怎么说或怎么做?”
“他会笑。”树耳不假思索地说,他很惊讶自己回答得这么快。然后,他又缓缓地说:“我想……他不会在意这些。”
鹤人满意地点点头。树耳想起鹤人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有学问的人读世界上的经典名言,而你和我却必须学着读这个世界本身。
树耳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因为他就像那些寄生在腐木上、长满皱褶的半圆形蕈类,它们不依靠母体的帮助,独自从倒下的或枯死的树干上冒出头来。鹤人说,这名字倒是挺适合孤儿的。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还有别的名字,也不记得是哪家人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树耳和鹤人一起住在桥下的一处空地。或者应该说,是鹤人把他住的地方分出来一块给树耳。毕竟是鹤人先住在这儿,而且他也从没打算要离开。他那条生下来就萎缩畸形的小腿和脚,让他哪儿也去不了。
树耳晓得鹤人这个名字的由来。“他们看到我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腿,以为我大概活不成了。”鹤人这么说,“后来看到我靠着一条腿活过来了,他们说我啊就像一只鹤。鹤不但靠一条腿就能站,还是长寿的象征呢。”鹤人说到这儿,又加了一句,“这可不是瞎说的!”他活得比他所有的家人都久,却因为无法工作,只好不断变卖财物,最后连栖身的地方都保不住了,便住到这座桥下来。
在一年前或更早一些,有一次树耳曾问鹤人在这儿住多久了?鹤人先是摇摇头,说他不记得了,随后他脸上露出高兴的神情,一跛一跛地走到桥的另一边,招手示意树耳过去。
“虽然我不记得住在这儿多久了,”他说,“可是我知道你到这儿多久了。”他指着桥的里侧上方,“我想我以前没指给你看过。”
在桥里侧的一块细长形薄木板上,有一排深深的刻痕,看起来很像是用尖锐的石头划的。树耳仔细看着,然后对着鹤人摇摇头说:“这是什么?”
“从你来这儿后,每年一到春天我就做一个记号,”鹤人解释,“没有中断过,因为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想知道自己几岁了。”
树耳再次看着那些划痕,这一次他显得很感兴趣的样子。上头的记号像是画着两只手的每根手指头——一共十个记号。
鹤人没等树耳发问就回答:“不,你不止十岁。”他说,“你来以后我才开始做这些记号的,那时候你大约是两岁吧——你已经会走路而且会说话了。”
树耳点点头,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就都知道了。有一个男人把树耳带到桥下,当时鹤人曾向那个男人打听树耳的身世,不过得到的信息很有限。原来,树耳的父母因感染热病相继过世,一个住在松岛市的好心的僧侣打听到树耳有一个叔叔住在茁浦,便付了钱,托那个男人把树耳带到茁浦这个海边小村来。
他们抵达这座村庄后,却发现树耳的叔叔早就搬走了,房子也弃置了很久。那个受托的男人只好带着树耳到山边的庙里去,可是当时热病已蔓延到了庙里,师父们没有能力收留小树耳。村里的人告诉那个男人,在疾病得到控制之前,可以先把孩子带到桥下让鹤人照顾。
“后来,”鹤人每次都这么说,“过了几个月后,有一个师父来接你,可是你硬是不肯跟他走,像只猴子似的紧紧攀住我那条好腿。你没哭,可是说什么也不肯松手!那个师父只好走了,你就这么留了下来。”
在树耳还很小的时候,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央求鹤人说这些往事给他听,仿佛只要这么做,就可能发现一些以前没听到的线索。例如,他的父亲从事什么行业、母亲的容貌、叔叔的去向,可是从来没什么新发现。现在这些也都不重要了。没有什么比得上鹤人和这座桥,就算给他一个家,树耳也觉得不需要了。
那天的早餐丰盛极了:他们把一小撮米放进一只捡来的陶壶里,熬成一锅粥,盛在葫芦瓢制成的碗里。鹤人还很大手笔地在粥里加了两根鸡骨头。骨头上光秃秃的,没有一丝肉屑,他们还是开心地咬碎骨头,尽情地吸吮着里头的骨髓。
用过餐后,树耳到河里去清洗餐具,并拿葫芦勺舀了一瓢水给鹤人。鹤人不喜欢把脚打湿,因此非不得已,是不肯下水的。接着,树耳又忙着整理桥下,因为他不喜欢辛苦了一整天后,才赶在睡觉前清理住处。
做完家务后,树耳又上路了。这次他要去的地方不是垃圾堆,而是道路转弯处,一处远离其他房子的独栋房屋。他朝着那间由土坯和木头建造的屋子大步走去。
他越来越靠近时,脚步也不由得越来越慢。他侧着头仔细聆听,听到几个音节断断续续传进他的耳朵里时,他开心地笑了。那是明师傅在哼着歌儿,也就是说,今天是“拉坯”的日子。
明师傅屋子后面的山坡上长满灌木丛,远处则是一片覆满松树的山脉。树耳远远地绕着房子走。明师傅制陶的转盘就放在后院长长的屋檐下。他现在正在那儿工作,灰白的头垂在转盘上方,口里哼着歌。
树耳小心翼翼地走到每次站立的地方,那儿有一株桐树,低低的枝桠刚好可以挡住他的身影。他满心欢喜地屏住气,从枝叶间偷偷望过去。明师傅正要做一个陶器。
明师傅把一团像包心菜一样大的黏土放在转盘上。他把黏土拿起来又扔回去,拿起来又扔回去,这样反复了好几次,等到最后一次扔下黏土时,他也坐了下来,盯着黏土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他抬起—只脚转动转盘的基座,再把湿湿的双手放在那块黏土上。树耳就这样一直盯着那些神奇的动作。
在短短的时间里,黏土忽而升高又忽而掉落,渐渐地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圆,终于变成既和谐又匀称的形状。这时转盘慢了下来,明师傅哼的曲子也越来越低,变成了树耳听不清楚的喃喃自语。
明师傅站直了身子,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身体往后倾,好像要从较远的地方欣赏那只瓶子。他抬起脚缓缓地转动转盘,仔细地检查那优美形状上难以察觉的瑕疵,然后,他摇摇头,嫌恶地抓起那只陶瓶,“啪”的一声,再猛力扔回转盘上。于是陶瓶又塌成难看的一团黏土。
树耳张开嘴,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气不敢呼吸。在树耳看来,那只陶瓶已经够完美了,它的瓶宽是瓶高的一半,瓶身的线条像花瓣一般。为什么明师傅不要了?是不是他发现哪里不够好?为什么他这么不满意?
明师傅从来不会舍不得毁掉第一次拉的坯。他总是一次又一次不断地重来,直到满意为止。这一天,树耳看了四次拉坯的过程,每一次的成品在树耳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可是第四次似乎有某样东西让明师傅觉得满意。他拿起一条长麻绳,敏捷而熟练地从瓶子底部滑过去,将瓶子拉离转盘,再小心地放在盘子上阴干。
树耳蹑手蹑脚地离开,他扳着指头数日子。他很清楚制陶的周期,离下次拉坯还要好几天昵。
茁浦镇背山面海,一条河流从边沿流过,像一道清晰的裂痕。这儿的陶艺师傅制作的陶瓷,声名不但享誉国内,更是远播中国宫廷。
由于绝佳的地理位置和黏土,茁浦镇已成为制陶业的重镇。西海①的海岸,不仅是通往北方最方便快捷的海上路线,也是与中国贸易往来最频繁的地带。这儿的土壤含有丰富的铁,能够制作出带浅绿色的青瓷,很受收藏家的青睐。
(西海: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黄海。)
树耳认识镇上的每位陶匠。不!应该说:截至目前为止,他只认识他们家的垃圾堆。在不久前,他根本就不会花时间去看他们工作。这几年,有许多有钱人购买瓷器送给皇室和寺庙,村里的好几座窑因此赚了不少钱,师傅们也跻身新的有钱人阶层。去捡这些有钱人家的垃圾,收获也就相对多了,树耳总算一天当中能够有几个小时不用担心挨饿。
那几个小时,树耳就用来偷看明师傅工作。别的陶匠都把转盘放在没有窗户的小屋里,但是在天气暖和的时候,明师傅喜欢在他房子后院的屋檐下工作,享受微风和山上的美景。
在开放的空间工作,表示明师傅的技术高超,而且对自己充满信心。大多数的陶匠都严守独门绝活,无论新的茶壶造型还是新的纹饰雕刻,除非有买主上门,否则绝不轻易示人。
明师傅似乎并不在乎那些“绝技”。他工作时就像在对人们说:“来吧,尽情看,没关系——反正你们怎么也学不了我的技巧。”
的确如此。这也是为什么树耳那么喜欢看他制陶的原因。他的作品是这个地区最好的,甚至还可能是全国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