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28日,雅典奥运会男子110米栏决赛,刘翔以12秒91的成绩夺冠
2008年8月18日,北京鸟巢体育场。我坐在记者席的第三排,面对男子110米栏预赛的跑道。刘翔撕下号码贴纸的一刹那,我站了起来——刘翔退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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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8月28日,雅典奥运会男子110米栏决赛。作为记者,我就在雅典。但根据比赛报道分工,我不在田径赛场。刘翔的那场比赛,我是在奥运村自己的房间里,通过闭路电视看的直播。
结果大家都知道,12秒91,冠军。这个赛前被我做报道计划时列入“可能登上领奖台”的上海小伙子,居然拿到了金牌!
回国后,我接到报社的任务:刘翔希望出一本自传,由我担任主要的采访整理者。
2004年9月的一个下午,在刘翔家,我第一次见到刘翔本人。当时他从自己的小卧室走出来,明显没有休息好,眼皮还有些浮肿。
“叫哥哥!”刘翔的父亲在旁边说了一句。
我忙不好意思地摆手:“别别别,我没比你大多少。”
刘翔笑了笑,伸出手:“张记者,你好!”
那是我对刘翔的第一次采访,按理,我应该为他的自传搜集很多第一手材料。但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将很多时间都花在对电脑游戏的讨论上。
“《传奇》后来不玩了。《帝国时代》,你懂的呀,那时候造农民都要掐秒表的,几秒就得造一个,不然后面会死得连家都不认识。”刘翔说起这些来眉飞色舞。
那一年,刘翔21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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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应该是刘翔最火的一年。
其实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结束回国后,刘翔就已经蒙了。从奥运会归来第一次回家,他发现道路两边,站满了自发来欢迎他回家的市民。待了半天,刘翔也不敢下车。车里的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来,不是看你的成绩,而是看你做人了。”
2005年,刘翔的热度达到了巅峰,各种各样的邀请、采访、广告让他晕头转向。
面对热潮,刘翔渐渐选择自我封闭。“我不担心别的,就是担心他太封闭了,整个心态会受影响。”刘翔的父亲不止一次对我这样说。
2005年,在深圳举办“中国十佳劳伦斯冠军奖”的颁奖典礼,刘翔是候选人,我是采访记者。
颁奖典礼前一晚,我去刘翔的房间玩儿。那时候,为防止媒体采访,他那一楼层的电梯口已经有保安站岗了。如果不是刘翔亲自出来接我,我根本进不去。主办方给刘翔准备的也是一间标间。闲聊了一会儿,看时间不早,我准备回自己房间,刘翔忽然说了一句:“今晚别回了,睡这儿吧,我们聊聊天。”我说算了,怕给他添麻烦。他摆了摆手:“我说可以就可以,你放心!”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话题五花八门,比如他以前在体校受年纪大的队友欺负,比如变形金刚,比如喜欢的电影、影星。那天他给我讲他欣赏的香港影星,我记得其中有刘嘉玲。说到开心处,我们俩会捶床、踢被子。
第二天一早,“频道”似乎又调了回来。他对着镜子整理衣领:“待会儿有个运动员代表发言,我准备说3个方面……你帮我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当晚的颁奖典礼上,刘翔毫无悬念地当选2005年“中国最佳男运动员”,给他颁奖的嘉宾,正是刘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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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刘翔的成绩再一次达到巅峰:在瑞士洛桑,他以12秒88的成绩打破了世界纪录。
打破世界纪录后的刘翔,成为“无差别级”的国民偶像。我的老师、同学、同事,身边的朋友,各种年龄层次和职业的人,纷纷拜托我帮他们索要刘翔的签名,当然,最好能看一眼刘翔本人。
2006年7月12日,劉翔以12秒88的成绩打破男子110米栏世界纪录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广东,刘翔冬训,我去采访。一起吃过晚饭后,我们找了一家量贩式的卡拉OK唱歌——刘翔喜欢唱歌,但那时,这样的放松机会不多。包厢外忽然一阵骚动,伴有责骂声,然后门就被撞开了。一个身着黑衬衣、戴着金项链的50岁左右的男子,硬是闯了进来。身后试图阻拦的服务员,被这名男子身后跟随的几个穿黑西装的男子挡在门外。
“刘翔?刘翔真的在?”那个中年男子边走边嚷,满身酒气。
包厢里的人都挺紧张的,刘翔站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气氛有点紧张。那名男子走到刘翔面前。“果然是刘翔!”他喊了一声,然后忽地退一步,双手一抱拳。刘翔忙抱拳回礼。
“刘翔!英雄!”那个男子就说了这4个字,随即转身,带着其他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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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2007年,世界田径锦标赛在日本大阪举行,刘翔是男子110米栏最有希望的夺冠候选人。当时日本的媒体送给刘翔一个称号:黄金升龙。
刘翔抵达那天,在大阪的关西机场,挤满了中日媒体,希望能采访他。刘翔从出口出来后,却虎着脸,没有接受任何采访。我迎上去,希望能和他打个招呼,却不承想,他也没有理我,直接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后来,他的教练孙海平对我解释:“刘翔那天其实发着高烧,来的飞机上,机舱里的人排队找他合影留念,他可能有点情绪。”孙海平后面还跟了一句,“他很想拿这个冠军……”
在此之前,刘翔还没拿过世锦赛冠军。所以,在决赛那晚,身处第9道,却以12秒95的成绩夺冠后,刘翔兴奋得有些异常。在赛后的混合采访区,我隔着围栏,伸出手喊:“刘翔!”他过来和我猛力击了一下掌,他的眼里,明显有泪花。
那让我忽然想到了大赛前不久的一幕,那是去北京体育总局看他训练,结束后我们打了一辆出租车去吃晚饭。我坐副驾驶位,刘翔坐司机的身后。
“哥们儿,你们是运动员吧?”的哥从训练中心门口接的我们,自然这么认为。
我侧头看了一眼刘翔,他蜷在座位上,低头摆手。之前已发生过多次,出租车司机认出了他,结果到目的地后,坚持不肯收钱。于是我否認。
“可惜了,如果是运动员,我就不收你们车钱。”
“是运动员你就不收钱?”我倒好奇了。
“有条件!你得代表我们国家,在世界大赛里进过前三名,我就不收钱!”的哥非常认真地说,“运动员嘛!为国争光就是英雄!”
“不然呢?”我问。
“不然就是狗熊!”
自始至终,刘翔没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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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年初,我曾问刘翔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回答:“我希望明天早上一睁眼,奥运会就开幕了,我想赶紧赛完。”
刘翔是一瘸一拐走回北京奥运村的。他走在前面,一群志愿者不敢上去搭话,默默地跟在后面。忽然,有一个志愿者喊了一声:“刘翔,加油!”“刘翔,好好养伤!”“刘翔,我们会继续支持你!”大家都跟着喊了出来,带着哭腔。
晚饭时间,刘翔没有去运动员食堂。房门紧闭。不知是谁在他门口留下一束鲜花。没多久,鲜花堆满了门口。
刘翔的父亲第二天才进入奥运村。那时候,刘翔正趴在理疗床上,做腿部肌肉恢复。“爸……”刘翔叫了一声,就没再出声。
房间里寂静得出奇。老刘忽然听见水滴到地板上的声音——刘翔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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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挑战,是康复训练。2009年春节,我去了美国休斯敦。在北京奥运会上伤退的刘翔,在那里做康复治疗。
北京奥运会后的某一天上午,我去他家,当时他正在吃早饭。
“我决定动手术了。”他对我说。
我知道,之前有不少人劝过他,千万别动手术,不然就废了。“但不动手术,我不可能继续跑下去。动手术,至少我还有机会。”刘翔说。
其实比起手术短暂的痛苦,更大的挑战在于康复训练。在休斯敦的得州医疗中心,刘翔让我做一组他的康复动作,很简单,提着两个哑铃,上一个台阶,再下来。我做了一组,已气喘吁吁,而伤口才愈合的刘翔要做10组,每天至少要做5套类似的动作,再加上其他各种康复训练。
“我想过放弃,这是我第一次想到放弃。我每晚闭上眼就在想,明天又是一天,我还坚持得住吗?”那天在休斯敦刘翔借住的公寓,我们聊了一个下午。
刘翔对我说这句话时,我确实很震惊:手术都决定动了,还会挺不过康复训练?
在休斯敦的莱斯大学,那时的刘翔已经可以开始室外的康复训练了。有一天午后,在做完一组跨栏动作后,他和我坐在沙坑旁聊天。“有时候我真的很难相信,我怎么已经26岁了?”他仰头看天,休斯敦的天碧蓝如洗。
然后他忽然说起了2008年,“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场灾难”。
印象里,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回忆北京奥运会的比赛。当时在一旁的,是刘翔的赞助商聘请的一位专门来为他拍视频的老兄。这位老兄回国 后,剪辑出了一部记录刘翔康复历程的片子,叫《追》,我个人认为拍得很棒。在那部时长23分钟的片子里,他忠实记录了一段采访内容,采访对象还是一位的哥。
“大多数客人都这么认为,认为他这次觉得跑不过人家了,所以还是退出比较好,省得在自己国家丢脸。”
“那他不是腿受伤了吗?”
“借口!”
“那你还会支持他吗?”
“从他退出比赛我就讨厌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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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从2010年到2012年,我也没见到刘翔几次。和他的主要交流,也只限于偶尔的电话,或者短信,后来是微信。那几年,我感觉他是憋了一口气。谁都知道他想证明什么,但他自己从来不说。
有很多人质疑:奥运会前,刘翔干吗那么拼命跑?但我知道,他是怕旧伤复发,想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把世界纪录给夺回来。
2012年,我是坐在伦敦奥运会记者席的第一排,看着刘翔退赛的。我参加过3届奥运会的采访,现场目睹了他两次退赛;唯一一次夺冠,我不在现场。
伦敦奥运会男子110米栏第一轮,裁判说:“各就各位。”我的心跳和往常一样开始加速。尽管采访过刘翔那么多次,我依然会紧张。尤其是在决赛起跑线上,站着清一色的黑人选手,只有刘翔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孤独而坚定地举起双手向观众示意,瞬间就让人血脉偾张。
那时,我才会觉得往日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有多么了不起。但那天,刘翔还是倒下了。
“医生之前就告诫过我,说我的跟腱很有可能断裂。”后来刘翔回到上海,和我聊起那天的情景:“我上跑道踏了踏起跑器,就知道医生没骗我。”
那天在伦敦,我所能做的,就是第一时间把“刘翔跟腱确认断裂”的消息通过新浪微博发布出来。
2012年8月8日晚,伦敦奥运会男子110米栏的决赛。在伦敦市郊的罗姆德小镇,我和刘翔的父亲刘学根,坐在他住所外的露天长椅上。老刘点燃一根烟,仰望夜空,一语不发。屋内电视正在直播比赛,但我们俩,谁都没进去。
半晌,老刘幽幽吐出一句:“这一切和4年前太像了。”
然后,老刘开始陷入回忆:“他赛前训练的所有数据都已经超越历史最高水平,那时我想,他应该可以圆梦了。
“以前我叮嘱他回家要戴脚套理疗伤处,他还会笑着说我啰唆,但这两个月,他一回家就自己戴好脚套,我知道他真的要拼了。
“我来伦敦前就知道他的脚又出问题了,但我每天都祈祷,希望奇迹发生。我一直瞒着他妈妈,我想自己先扛着。
“他伤势一有好转,就会给我发短信,我这一天就会乐得跟什么一样。他一不发短信,我就知道又糟糕了,这一天就魂不守舍……”
所有的希望,在老刘赶到医院陪刘翔做跟腱手术的那一天,全部化为泡影。那是一场一个多小时的手术,刘翔最终被推出手术室。看到守候在外的父母,实施全身麻醉的刘翔努力动了动身子,想对父母挤出一个微笑。刘翔的舌头还不灵活,喉咙里发出“嗬嗬”声,费尽全力吐出一个模糊的词:“没……事……”
那一刻,60岁的刘学根不顾众人在场,眼泪横流。“那一刻,哪有什么奥运会,哪有什么冠军,眼前的人,就是我的儿子,其他什么都不是!”老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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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底的一天晚上,10点多,我手机忽然响了,一看,是刘翔。“玮哥,没睡吧?”话筒那头刘翔的声音,有点低沉,但非常严肃,“想和你讲一件事……”我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一阵莫名的紧张,随后却是释然——他要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了……
一周后,在上海体育场,数万人面前,刘翔宣布自己退役。我没有去现场,在电视机前,泪流满面。
2016年6月,我们全家去了一次瑞士,住在蒙特勒。有一天,我对我太太说,我想去一次洛桑。
洛桑不大,没费多少工夫,我就找到那家体育场——刘翔创造12秒88世界纪录的那个体育场。然后我就看到那两块铭牌——见证了刘翔在这个体育场,一次打破世界青年纪录,一次打破世界纪录。
看着那两块铭牌,我忽然挺为他感到欣慰的。
2016年里约奥运会期间,不少网友说:“我们欠刘翔一个道歉!”对于这点,我并不认同。其实不管世人怎样评判,刘翔就在那里,他的成绩也摆在那里,并不会因大家的态度而发生任何改变。
刘翔曾被身不由己地捧上云端,也曾被毫不留情地踹下神坛,他经历了常人远不能承受的成功和失败,也得到了常人所不可能得到的锤炼和磨砺。人们无须向他道歉,当然,他也从来无须向任何人道歉。他可能是中国体育史上再也不会出现的运动员——不是说他的运动成就,而是他的人生遭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彻大悟。
他,就是刘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