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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48。86米的征途

陈旻的行李

那是一双遇难者的眼睛,半眯着,露着一道缝。52岁的陈旻距离他只有20厘米,瞬间感觉“将被拉入死亡的境地”。

当时,她正在珠穆朗玛峰8700米的高山上,攀登一块5米高的岩石,刚爬到顶上,就看到那双眼睛。遇难者蜷缩在石头缝隙里,面如死灰。她大叫一声,从岩石上滑落,哭了起来。直到耳边传来向导“你想成为下一个他吗”的呵斥声,她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那是2021年春天,陈旻在长达45天的珠峰之旅中,距离死神最近的一次。

登珠峰前,陈旻已经两年多没有登过山。上一次登山,还是2016年攀登慕士塔格峰。此前,她曾3次穿越“死亡之海”罗布泊,5次驾车进藏,穿越阿尔金山、可可西里无人区。她走得一次比一次远,一次比一次险,从结伴而行到一个人出发。

她制订了严格的训练计划,每周跑三次10公里、两次5公里、一次3600级台阶的负重攀爬。

登山令陈旻感受到自然的慷慨,她享受冰镐刺入冰层的动作,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藏羚羊,在大自然中尽情呈现着美。2016年夏天,陈旻登顶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一个半月后,她决定无氧攀登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

后来,陈旻意识到,这样密集的攀登不仅是对身体的损害,更是对大山的轻视。

登到慕士塔格峰6800米时,陈旻高原反应加重,胃里的粥瞬间喷出来。她用登山杖顶着胃,一边走,一边吐,吐了两天一夜。攀至海拔7200多米时,陈旻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她冲向导指了指前面,又指了指后面,意思是回去还是往前走。向导说“回去吧”,眼里却透露出失望。

陈旻往回走了几步,摇头,又走回来,刚走几米,气喘吁吁,又往回走,来来回回走了3次。最后,陈旻拖着疲惫的身子又攀升了100米,感觉眼前一片模糊,想找一处避风的小山包躺下。但她知道,一旦躺下,就不会再醒来。

“我一定要活着。”半个小时后,她终于登顶。

之后,她被向导一路搀扶回大本营。当晚,陈旻感觉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被扯开,仿佛“所有的细胞在争夺氧气”。

这次登山带给陈旻极大的挫败感。“我不能原谅自己,因为你不是一个漂亮的登山者,你也不爱自己,你对生命根本就不重视。”那之后,她告诉家人,以后不再登山。

接下来的两年,陈旻开始尝试写户外人的故事,并参加了“2018第三届中国最美妈妈公益评选全国展演”比赛。她参赛的理由很简单:自己从来没穿过旗袍。

表演时,别的妈妈唱歌、跳舞,她穿着运动衣打泰拳。这次比赛,她获得亚军。然而即使她的形象出现在中央电视台的屏幕上,她仍然记得慕士塔格峰带给她的阴影,“始终没走出去,我不甘心”。

2019年,她去云南西双版纳拜访中国首登博格达峰的探险家王铁男。当时王铁男可能只是隨口一提“如果好好训练,你应该可以登珠峰”,但她当真了,感觉心一下子被击中。

从西双版纳回来的第二天,她一边择菜,一边试探着对丈夫说:“我还想登山。”“登什么山?”丈夫问。“我想登一座8000多米的山。”“是珠峰吗?”

“你咋知道?”她惊讶地问。“你心里一直有慕士塔格峰的痛,想要找一个出口吧?”听到丈夫这么说,陈旻的眼睛“瞬间蒙上一层水”。

为了做好后勤保障,丈夫每餐必做牛羊肉,有时候看到陈旻偷懒,还督促她去跑步。

2020年2月,新冠肺炎疫情暴发,陈旻跑步的场地换成了家里的客厅——跑10公里要绕750圈,她在家跑了一个月。开始跑时,要靠意志力支撑;到后来,跑步成为机械式运动。

2021年3月,尼泊尔启动春季登山。

为了迎接这一天,陈旻提前一个多月准备装备。在寒冷的高山上,保暖和防水最关键,登山者需要穿排汗内衣、抓绒服、薄羽绒服,攀登到6400米以上,还要穿重三四斤的连体服。此外,还需要准备防晒帽、睡袋、登山杖、暖手宝等100多件物品。

2021年4月14日,陈旻和登山公司的8名队友从重庆前往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

后来,女儿告诉陈旻,飞机起飞后,爸爸的眼泪就掉了下来,说后悔把你妈送上飞机。末了,爸爸又给女儿打气,说“你妈肯定没问题”。

4月16日,一架载有12人的小飞机将他们送往海拔2845米的小村卢卡拉,接下来的 12天,他们将徒步EBC(珠峰南坡大本营)线路,一路攀登至海拔6119米的罗布切峰,再步行至海拔5400米的珠峰大本营。登山者们将通过这条线路,适应高海拔环境,并检验体能。

陈旻和向导白玛

徒步前10天,陈旻心情欢快,体力充沛,总是第一个到达驿站。她的危机感是在抵达海拔4000多米的罗布切驿站时出现的。当时,她出现高原反应——胃疼、头晕,耳朵像塞了棉花一样。

攀登罗布切峰时,陈旻见到了自己的向导白玛,一个30多岁的夏尔巴汉子。白玛检查了陈旻的安全绳、八字环,帮助她将冰爪安装到高山靴上,直到确认安全。

从罗布切营地到珠峰大本营途中,陈旻一路呕吐,一张嘴,胃里就吸进凉气。4月27日,走到珠峰南坡的大本营时,陈旻胃疼得像“里头有什么东西在绞”。

珠峰南坡大本营位于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国家公园珠穆朗玛国家公园内。这里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大本营就是有希望、矛盾、压力的地方,很多人聚集在这里,每个人的性格都被放大。”回忆起在大本营的日子,陈旻感慨,除了喧嚣和热闹,登山者们还面临着竞争、冲突和未知的恐惧。

5月1日,队员们开始了第二轮适应性拉练,用5天时间,从大本营攀升至海拔7100米的C3营地。中途,他们要途经昆布冰川,到达海拔6100米的C1营地。昆布冰川被视为南坡攀登路线中最危险的地段之一,登山者们需要跨越14条几百米深的冰裂缝,每踩一步铝梯,就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

陈旻专注地看着脚下,顾不上高原反应带来的胃痛感。这一路她都没怎么吃东西,等到海拔6800米时,脸肿得大了一倍,眼睛眯成一条缝,浑身没劲,双脚像被铁链子捆住了。陈旻攀登慕士塔格峰时的挫败感又回来了。

下撤途中,她摔倒了8次,一路干呕,比其他队员慢了两个多小时到达大本营。

5月15日,在大本营吃完饺子,举行相关仪式后,他们准备冲顶。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5天后登顶。

再次跨越昆布冰川很顺利。但他们走到C2营地后,山顶开始出现乌云。这意味着,再往上攀升将面临未知的风险。大家决定等等看。

直至第三天,天气仍不见好转。负责此次登山的尼泊尔的总教练建议,先回大本营,再根据天气情况决定是否登顶。陈旻觉得,待在这里可能耗损热量,但回去要途经恐怖的昆布冰川,危险更大。经过讨论,大家决定继续等待。

到了第四天,焦虑的情绪开始蔓延。陈旻注意到,大家开始结伴而行,也有人给向导交代后事。陈旻忍不住想,万一死在山上怎么办?她一层层检查衣服,看看有没有泥巴点或者破洞,想着即使死,也要给大自然呈现一个体面的自己。

出发前,陈旻想写一封遗书,又怕吓到家人,最终没写。她交代好友,万一她死在山上,不要把她带下来,“留在山上是一个登山者最好的归宿”。

如今看来,从C2营地前往C3营地的那晚,确实是在赌命。当时,他们已经滞留4天,直到晚上10点,负责人还在和大本营沟通要不要登顶。最终,他们决定继续攀登。此时,天灰蒙蒙的,气温低至零下十几摄氏度。陈旻不觉得冷,吸氧后,高原反应渐渐消失,她的状态越来越好,她渐渐走到了队伍的中间。五六个小时后,队伍途经长达1200米的洛子壁,这里到处是陡峭的冰层。其中,最危险的一段路程是长30米左右的横切路段,只能容下一只高山靴。陈旻左手抓着绳子,右手边就是悬崖。越往后走风越大,走到海拔7800米时,风速达到每小时20公里,陈旻被吹得东倒西歪。

到了C4营地,风速已经升至每小时40公里。陈旻在帐篷里听到外面风雪呼啸,感觉帐篷要被掀翻。

休息了10多个小时后,陈旻和向导开始冲顶。每走几步,陈旻就需要跺几下脚,防止脚麻。不知道走了多久,陈旻感到有些疲惫,就停了下来。前方几米处的白玛拉了下绳子,示意她继续往前,陈旻想迈脚,却感觉“被一座大山压着”。

感到情况不对劲,白玛立即跑过来。陈旻听到白玛在氧气面罩的吸气孔上使劲敲,随后一股凉气袭来,她贪婪地吸了几口,一下子活了过来。陈旻这才意识到,面罩的吸气孔刚才被冰雪堵住了,要不是向导及时发现,她很可能失去意识。

5月23日早上6点,天空渐渐泛起亮光,先是浅白,然后是淡黄,紧接着是粉红。在阳光的照射下,陈旻看到不远处的峰顶耸立在半空中,看上去那么冷峻、庄严。她平静地向峰顶走去,攀过岩石密布的希拉里台阶,在上午11点05分,来到海拔8848。86米的珠穆朗玛峰峰顶。

8848。86米,这是人类为地球最高峰量出的最新高度。过去60多年,曾有6000多人在这里留下足迹。陈旻曾设想,登顶后,抱着队友或向导哭一场。事实上,真正站在这里时,她心中却无比平静,像坐在母亲的膝盖上。

“你今天成了。”陈旻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刷新了纪录,成为中国登顶珠峰最年长的女性。

在山顶待了20多分钟,陈旻开始下撤,比队友快了一个半小时。

很快,她又来到了希拉里台阶,就是在这里,她突然看到了遇难者那双半眯着的眼睛。

这也是珠峰之行教给她的最重要的一课:“生命无常,你怎么好好过这一生?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定要热烈。”陈旻觉得,登山就是她“生命最热烈的表达方式”。以前,她曾以为探险就是刺激,但随着去的地方越来越多,她对户外探险有了更深的领悟:“真正的探险不是冒险,而是在与大自然的较量中认识自己,形成对人和事的独立思考。”

从珠峰下撤到加德满都的第二天,她就决定,继续攀登七大洲最高峰,并完成徒步到達南北两极点的极限探险。她设想在两年内完成这个目标,毕竟“年龄不等人”。等到登不动的那一天,她打算重新穿上旗袍,当个老年模特。“有皱纹,照样可以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