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椅子里的海明威

海明威有一个习惯:站着写作。这样,使他常常忽略椅子。

那把陌生的椅子,始终背对着他。在黑暗的角落里露出闪闪发光的牙齿。它在窃笑,在整个生命向前行驶的时候,它从未停止蓄谋。

在乞力马扎罗的雪山上,海明威把自己整个地抛出去,他想褪去所有的衣物与雪相拥,像上帝一样,用泪水洗净人心上的悔恨和尘埃。

现在,站着写作的海明威却不想再站立了。陌生的椅子伸出温暖的双臂,异常亲切地拥住这个疲惫的人。

是的,他不想再站立了,一生习惯站着写作的海明威,最后却蜷缩进椅子里,变得无比怯懦。

对于一生习惯站立的海明威来说,那把椅子就是死亡。他曾经说过:“生活中无论何时都是无可救药的,死亡是所有不幸的至高无上的解救办法。”在《现在我躺下》一书中,他借一个美国士兵之口说道:“很久以来,我就带着这样一种想法过日子,那就是,只要我在黑暗中一闭上眼睛,让自己睡去,我的灵魂就会出窍,我有这种感觉很长时间了。”

海明威有过不愿回顾的童年记忆。他的母亲是格蕾丝·海尔,作为著名的歌唱家,她有副好嗓子,有准确的听力和好的相貌。然而当她嫁给海明威的父亲时,却是一个悲剧的开始。用海明威的话不客气地讲,“他的父母之间的共同点并不比狼和狗之间的共同点多些”。或许这也是他父亲走上自杀之路原因之一。而当格蕾丝站在海明威面前时,则完全像个统治者,她把他当女孩来对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他和他姐姐穿一样的连衣裙,而这些都是他厌恶至极的。终其一生,海明威对母亲的看法始终是:“我恨这个老太婆。”

海明威用一只脚站着写,十分辛苦。但是给他带来最大痛苦的是疾病和伤痛。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他在欧洲战场上负过一次重伤,取出小弹片227块。第二次世界大战,他是战地记者,又多次负伤。1944年,他为协助英国空军对德作战,到了伦敦。在一个灯火管制之夜,因汽车失事,他的头部和膝盖受伤,被送到医院急救时,缝了57针。两天后,他躺在医院从几家报纸上竟然看到了关于自己的“讣告”。1954年初,在非洲旅行时,途中飞机失事,他肝部和腰部受到强烈震动,下脊椎受重伤,妻子玛丽也断了两根肋骨。两人被送到内罗毕医院治疗。这使他再一次看到自己的“讣告”。

晚年,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经常剧烈头痛,思维和说话迟钝,写字很费劲,还伴有耳鸣、听觉失灵等症状。1960年,渴望写作的念头再次纠缠着他,但是高大的身躯已萎缩疲乏,不允许他再度进行这种极为艰苦的脑力劳动。

陌生的椅子上坐着外刚内柔的海明威,椅子递过来一把精致的猎枪,然后,露出闪闪发光的牙齿,它在窃笑,它蓄谋已久。

死亡虽然是个无可避免的结局,但如何死亡却是命运的注脚。海明威也许不会知道他将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也许他知道,但不会预知是在哪一年,这是命运神奇的一面。

对于一个热爱写作的人来说,无法写作,无异于剥夺了他的生存权利。“一个人能够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每一个人在这世界上都受挫折,有许多人后来反而在挫折的地方长得最为结实。”这是他传达给世界的声音。他一生都在保持硬汉形象,以满足公众对他的期待。但那一刻,他累了,他拒绝表演了。终于,他向自己举起了猎枪,果敢地选择了死亡。

62岁。死的时候,他什么都有了:地位、荣誉、金钱和爱情。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选择站立,什么都有的时候,他却选择了蜷缩。

或许我们习惯的是站立的海明威,所以对蜷缩进椅子里的海明威显得陌生。不管怎么样,我们记住了圣地亚哥始终保持着与鲨鱼搏斗的姿势;记住了拳击手的拳头一刻不停地击打着尘世缝隙中的媚俗;记住了勇敢的斗牛士分分秒秒徘徊在死亡的门槛前;记住了战地上那永不停息的钟声;记住了太阳,总是在我们将他遗忘的时候悲壮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