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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似的面孔

1948年4月20日,顾随在给周汝昌的信中,谈到自己的处境时感叹道:“当今这世,吾辈书生只有抱残篇老牖下,伴橐鱼枯死而已。勿论飞黄腾达,即饱食暖衣,已属分外。”在此之前的1947年8月14日,顾随在北平的讲演中谈到关于诗心的问题,其实只是一颗“无计较、无利害、无是非,甚至于无善恶的心”。

另有一人也有此等面貌,那就是俞平伯,他的面貌真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心静自然凉”一般。而与他同门的废名则是另一番面貌。周作人说废名的文字平淡朴讷,如同树荫,而鲁迅的评价则很不相同,说他“顾影自怜”“吞吞吐吐”。至于朱光潜,对废名又是另一番评价,说废名的小说《桥》是“破天荒”的作品,“表面似有旧文章的气息,而中国以前实未有这种文章”。

废名是那种唐人绝句式的人物,疏淡,若有若无,喜爱六朝文和晚唐诗,喜爱李义山,“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废名的诗好,文好,小说好,清凉如晚明小品文。有几年,在我的阅读记忆里,废名几乎就是“性灵”的代名词。那个时代的人都经历了前后两种人生,废名也不例外。前一个废名是一个隐士、一个厌世派、一个佛学爱好者和实践家,有一个桃花源式的梦,也有愁苦,但“以华贵之音出之”;后一个废名虽愁苦,但过于粗糙,他讲鲁迅,讲杜甫,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鲁迅和杜甫。前一个废名所从事的虽然是新文学的创作,但同中国数千年古典精神一脉相承;后一个废名是一个平民,农民子弟意义上的废名,同《李有才板话》中的李有才之类可以混为一谈。前后两个废名,完全是两个人,如同天上和人间。

废名的最后岁月几乎无人知晓,他的死期是被后人推算出来的。那是1967年10月的某一天,废名在吉林被一辆平板车推进了殡仪馆。废名有一张估计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拍的照片,我始终不敢看,那是一个死去的人来探望活人时哀告再哀告的眼神。

顾随出生于1897年,俞平伯出生于1900年,废名出生于1901年,他们皆于晚清出生。

再说说溥仪,他们后期的命运真的有许多相似之处。

新鳳霞说,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一次她与溥仪一起刷墙,他们两个一边站一个。溥仪哆嗦着上了两层梯子,忽然大叫:“哎呀!我看不见了,眼痛!”新凤霞看他手里拿着眼镜,想下来又下不来,不住地揉鼻子。新凤霞下了梯子去扶他,他一脚迈进大粉浆桶里,鞋、袜子都灌进了白浆。看管他们的人有点厌烦了,摆手说:“你先回去,别误了明天上班!”当时溥仪脚上穿的,一只是他自己的松紧黑布鞋,另一只是师傅借给他的白球鞋。这时候的溥仪已经是一个什么杂活都得干的普通人。

有一点让我觉得特别神奇,他们都有一张相似的“无计较、无利害、无是非、无善恶”的面孔,而最后的命运也大致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