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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者砚秋

边学边唱边挨打

因家境贫寒,六岁的程砚秋经人介绍,投入荣蝶仙(京剧男旦,专攻花旦、刀马旦)门下学艺。从前学戏,先要与师父立下字据,言明几年期满,学艺期间的食宿问题,以及满师后给老师义演若干年作为报酬等等。程砚秋所立字据是以八年为期。八年期间由荣家供给食宿,但演戏的收入归老师。满师后还须继续效力两年,在两年之内,全部戏份(即京剧戏班中付与演员等人工资的一种形式)收入都要孝敬老师。

他的母亲像送病人上医院动手术那样签了“关书”。送他去荣家的那天,一路叮咛:“说话要谨慎,不要占人家的便宜,尤其是钱财上。”

这句话,程砚秋说:“我一生都牢牢地记着。”

程砚秋学戏很苦,荣家所有的生活琐事也都要做,无异于童仆。荣蝶仙脾气又坏,稍有不欢举鞭就打,常常无端拿他出气。程砚秋每天要劈柴生火,洗衣做饭,学戏的时间很少,那时荣蝶仙穿的是布袜,清晨起来,程砚秋要把袜子捧到他的面前。因为自己的手不干净,沾着煤渣或灰土,冬天还有冻裂的血痕,程砚秋不敢直接用手递袜子,就在手掌上放一块白布,把袜子搁在白布上,再捧给荣蝶仙。在程砚秋出师前,师父把他的腿打伤了,留下很大的血疙瘩。成名后的程砚秋赴欧洲时,经一位德国医生的手术才把腿治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学艺的八年,是我童年时代最惨痛的一页。”故程砚秋很早就发誓,将来有了孩子绝不让他们学艺唱戏。

因有家世之悲,心思重的程砚秋常低眉含颦,面无欢容。年龄稍大些后,多半因为营养不佳,情绪一直也比较抑郁。师父认为这个孩子不宜于学花旦(花旦大多扮年轻女性,性格活泼开朗,动作敏捷伶俐,表演以做工和说白为主),让他专攻青衣(青衣又名正旦,在旦行里占据最主要的位置,扮演的都是端庄正派的女性,或贤妻良母或贞妇烈女,唱功繁重,动作稳重)。荣蝶仙还发现这个孩子嗓音很不一般,且扮相沉静明丽,如珠蕴椟中,时有宝光外熠。

唱对台戏,却不伤和气

程砚秋学艺可比梅兰芳苦多了,他也不具备梅兰芳响遏行云的金嗓子,但凭着自身条件、勤奋刻苦以及高人指点,硬是创出了一种大异于梅兰芳,却又能与之相抗衡的,以新奇声腔为特点的表演风格。唱到情感至深处,其声竟细若游丝。观众聆听,大气都不敢喘。这是他声腔艺术最讲究的地方,无人能及。故而梅、程之间彼此颉颃,关系就颇为微妙了。程砚秋最早的艺名叫菊侬,后改为艳秋。有人说这个更名含有深意,因为艳于秋者厥为菊。菊是耐寒的,它要比质弱芳幽的兰花坚韧耐久。其实,菊、兰同为花中上品,而香气、风姿各有不同。

1923年9月18日,也就是程砚秋结婚后5个月,他与自己的戏班“和声社”一行赴沪演出。这次演出,气势极盛,每晚舞台上的花篮都不下五六十个,全场无一空位,另有许多人环立而视。戏院门口,汽车200余辆,马车不计其数。程砚秋每日茶会、堂会、剧场演出几乎占满了所有的时间,真可谓无一息之闲,也无一丝之暇,人极劳累。但他依旧是容颜焕发光泽,嗓音穿云裂石。对此,罗瘿公喜于心也惊于心,欣慰且忧虑地对他说:“你此行红得可惊,也遭人嫉恨。有些人正意欲挑拨梅先生与你之间的师生情谊呢。”这是一个重要的提示,也是一个重要的提醒。

程砚秋是年11月15日返京,梅兰芳赴站迎接。10天后,梅兰芳带着戏班到上海演出。

此后,一兰一菊,果然就在上海争起了短长。他们的竞争最初是微小的,也不明朗,顶多在戏码上争个高低——你唱的戏,我也能演,即“你有我也有”。1927年《顺天时报》举办中国旦角名伶竞选活动,经投票选出了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四大名旦”。也就从这时起,他们的竞争才趋于明显化。到了1946年年底,梅兰芳与程砚秋一个在“黄金(戏院)”,一个在“天蟾(舞台)”,两个人真的唱起了对台,形成了高潮。捧梅派与捧程派遂在各大报刊,唇枪舌剑,大开其火。双方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但真正占便宜的是听众与看客。两个剧场夜夜告满,观众是大饱耳福。戏唱到最后,程砚秋使出撒手锏,连演5场《锁麟囊》,天平向他倾斜了。演出完毕,程砚秋的弟子赵荣琛一次就替师父将28根金条存入了银行。

四大名旦里,尚小云与荀慧生都没有追赶梅兰芳的念头,唯有程砚秋是雄心万丈。梅、程在北京的情况也是如此:“偌大京师各剧场沉寂,只余梅、程师徒二人对抗而不相上下。梅资格分量充足,程则锋锐不可当,故成两大势力。”

面对这样的情势,站在程砚秋一边的罗瘿公给程砚秋定下的策略是:“玉霜(程砚秋字玉霜)对梅应当在不即不离之间。”何谓“不即不离之间”?那就是既近又远,既热又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清醒冷静,有极好的控制力,合乎分寸,合乎人情,表现得又极自然。礼仪性是它的外显层次,内在依据则是人际关系和实际需要。做人圆通之至反不觉其圆通——这是传统社会做人的一种境界。如果没有对江湖规则的高度把握,没有对人情世故的细微体察,是达不到这个境界的。

梅兰芳有富贵气,程砚秋是书卷气,一个得于天赋,一个纯恃人功,各臻极致。梅、程之间尽管竞争激烈,彼此一争高下,却都是不露声色,不动肝火,一副温良谦恭。1933年11月11日,移居上海的梅兰芳40寿辰。程砚秋特往拜寿,行叩头大礼,见者均叹未尝忘本。明明是打对台的人,却绝不伤和气。今儿晚上唱戏是两军对垒,各不相让;明儿中午见了礼数依旧,风度依旧。在这举动里面包含着道德信条、江湖规矩、人情世故以及个人修养。

就有那么大的魅力

台湾的戏曲研究家齐崧先生说:“如果听梅兰芳的戏等于吃鸦片,那么听程砚秋就等于是打吗啡。因为吃鸦片尚有戒除的可能;而一旦打上吗啡,则很难戒掉了。”

这话近于谑,可还真无法否认。只要听程上瘾,就非此不可,若再去听别人唱的青衣,便觉淡而无味。所以,后来喜欢程的听众越来越多,就是这个道理。因程砚秋未走红以前曾一度拜梅兰芳为师,亦受其关照和提携,于是行内有这样的说法:认为程腔骨子里多为梅腔。如不深加体会,一时不易察觉。因为梅腔加上程氏的嗓音和口劲,已经脱胎换骨,难以辨认了。

程砚秋的嗓子外显柔和,内敛锋芒,加上标新立异的唱法,唱起来真有鬼斧神工之妙。最耐人寻味的是《玉堂春》一剧,他柳眉入鬓,凤眼传神。行腔乍疾乍徐,一股细音,唯其独有。高则如天外游云,低则似花下鸣泉,听来惊心动魄。装扮也别致,身着红色罪衣罪裙,脸似鹅蛋,眼皮上一层黛绿涂得停匀,妩媚中带出青楼女子的憔悴和满腔哀怨的神情。他的表演强调的是冤案中的冤情,而非着意于一桩花案里的风情。这样,程氏《玉堂春》在格调上就比其他艺人高出了许多。程砚秋身材高大,观众初见,都暗自吃惊:“这么大块头的一个青衣呀!”但等演出开始,被他的各种表演身段所吸引,你便不会觉得他是个庞然大物,而是个美妙妇人。简淡蕴藉,洒脱雅致。程砚秋就有那么大的魅力。

论起他的化装,至今是个谜。因为程砚秋最不乐意让人家看他化装,除非是与他朝夕相处的至交。他的化装室也只有负责化装的人和他的太太果素瑛可以自由出入。其他的人一概“挡驾”。看过程砚秋戏的人都知道,他在台上的最动人之处,就是那一双眼睛了。好多人都琢磨:他的眼睛是怎么画的?有人说,他的眼皮是用毛笔蘸着碾碎了的炭精勾画出来,然后再涂上胭脂。程砚秋舞台上那飞若流丹、澄如秋水的眼神,就来自这黑红相间的奇妙勾画之中。

有人说,程砚秋太“独”。这主要是指他的私房戏不肯轻易传人。程砚秋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对。他说:“中国几千年遗留下来的什么‘祖传秘方’‘私藏珍本’等等,不也全是这样‘独’吗?”其实,他的“独”是有所针对的。针对的是未经许可和同意,暗中把剧本及表演偷传出去的人。

当时有个女演员,本来是唱河北梆子的。1925年左右,自从和哥哥一起看了程砚秋演的戏以后,兄妹俩一起迷上了程派。她当即暗下决心:不唱梆子,唱京戏,且一心学程。每有演出,她和哥哥必去“偷戏”。俩人躲在戏院楼上的角落,哥哥专记胡琴、唱腔的工尺谱(即曲谱),她就用心记下全剧的唱、念和身段。戏散人静后,二人步行回家,一路研究刚才看戏之所得。回到家中多困也不敢睡觉,接着练。没有镜子,就在月亮地里练。从影子里看自己的身段,非把当天所学熟记在心才行。

在梨园行,这叫“偷戏”。“偷戏”是大忌。怕被人认出来赶了出去,她是打扮成男孩子去剧场的。几年“偷”下来,就把程砚秋早期代表剧目都“偷”到了手。梅兰芳和齐如山看了她的表演,惊异地说:“这孩子的唱法,很像程老四(即程砚秋)呢。”就建议她拜程为师。结果可想而知:被程婉谢。但她实在是喜欢程派。既然得不到亲传直授,她就绕着弯子学。一是拜了程砚秋的老师王瑶卿为师;二是向给程配戏的搭档、伙伴学习。见她苦心学程,人家也就乐于指点。

有心计的她不仅红了,还和程砚秋叫板,把与程砚秋同台合作的人,拉到自己的班社中,陪着她唱。

当程砚秋发现曾与自己合作得很好的小生将他的戏偷传给别人时,便断然与之决裂。后来每当他演出,只要听说有人来偷记他的剧本唱词、念白、唱腔、身段时,他立即把琴师找来,在后台临时变动主要唱腔。叫那些偷艺者摸不准,学不去。

程砚秋的“独”,看起来挺自私的。我倒佩服程砚秋的“独”,因为他那么早就懂得知识产权的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