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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姑婆赵四小姐

在我以上三代,赵家有10个孩子,4女6男,分着排号,所以就有了赵四。她是女孩中最小的,大名叫赵一荻。我爷爷是男孩子里最小的,所以是赵六。他俩年纪差不多,又是同父同母的兄妹,关系很要好。我家那时出名的是同父异母的男赵四和女赵四。四妹妹尤其崇拜留学美国、回国后又在美军就职的四哥,为了表示对哥哥的景慕,就根据哥哥的英文名字Kenneth给自己也起了一个英文名字,叫Edith,谐音就是一荻。

赵四与张学良的关系成为世纪话题,其实非常偶然。当年她不过就是去找张学良玩,并没有什么“私奔”的念头,但当时嫉妒心特别重的大姐跑到父亲那里挑唆,说四妹跟有家室的军阀私奔了。赵老爷子当时做北洋政府交通部次长,很重视脸面,他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一气之下就让原本与四妹关系不太好的同父异母的五哥去《大公报》发声明,宣布与小女儿脱离关系。

很重视传统的四小姐认为自己再也不能回家了,只好跟在张学良身边。这一待就是一辈子,从此父女再也没有见过面、说过话、通过信。

他们父女二人其实都非常爱对方,且彼此挂念。1996年的一天中午,与往常一样,我和四姑婆坐在他们住所楼下的餐厅里。老太太很认真地对我说:“小荔啊,我知道我爸爸心里还是爱我的,我让他觉得丢脸了,没法再见我了,可是他一直在关注我的消息。就在我跟你四姑爷被送到台湾前,我爸爸托人把他用了一辈子的象牙筷子送来给我。所以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她说话的样子很平静,可是语调深沉,充满感情。

1990年,年届九旬的张学良重获自由。1993年圣诞节,两位老人的孙子到夏威夷度假,邀请我爷爷奶奶同行。

谁也没想到,从此他们在夏威夷定居了。后来四姑婆告诉我,四姑爷来到夏威夷以后就喜欢得不得了,过完圣诞节和新年后就跟四姑婆说:“我喜欢这个地方,不走了。”四姑婆一听吓了一跳,跟他说:“我也喜欢夏威夷,可是夏威夷的消费这么高,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怎么过日子啊?”

他们本是来旅行的,住在希尔顿度假村,各种条件都超棒。可是即使你再有钱,也不可能长期住在酒店里。幸好这个度假村当时5栋楼里有3栋是酒店,两栋是出租的公寓。四姑婆就说服四姑爷搬到隔壁公寓楼里,在15楼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临海公寓。

四姑婆对我说:“当时我心里很着急,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支付得起住在夏威夷的生活费用。后来我想,我们已经这把年纪了,如果你四姑爷说不走了,那我们肯定会在夏威夷一直住到死的。所以我就决定把我们在台湾北投的房子卖了,用那笔钱在夏威夷生活。”老太太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就跟台湾张家的亲戚商量卖房子的事情。亲戚们给她出主意,要他们找拍卖公司,拍卖他们的东西。

张学良在台湾初期,蒋介石只允许他跟规定的几个人来往,其中有张群和张大千。他们“三张”很投契,成了至交。张大千送了张学良不少字画和其他礼物;张学良研究明史多年,有不少明朝的书画。这一切加上少帅的名声,在苏富比举办的拍卖会非常成功,一共卖了13289万新台币。四姑婆也没想到他们的东西能卖这么多钱,这下放心了,今后在夏威夷的生活不成问题了。

他们来夏威夷的消息我是在电视上看到的。我1984年自费到美国留学读研,1987年定居夏威夷。看到新闻报道,我根本没有去“认亲”的打算,觉得他们是名人,跟我没关系。可是我奶奶跟四姑婆的感情很深,为了看四妹,奶奶也从上海飞过来了。

1994年6月,张学良过93岁生日,我和奶奶应邀出席寿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两位老人。寿宴后第二天,张家五奶奶(张学良五弟的夫人)托我奶奶来问我,说我年轻,又能开车,可不可以帮两位老人跑跑腿,比如去药房拿药、去商店买买东西什么的,我当时就一口应了下来。从那以后,我,还有我们一家,就几乎天天跟两位老人在一起,直到他们去了天堂。

他们与世隔绝多年,对外界所知甚少。

有一天我告诉两位老人,中国大陆有不少关于他们的书、电影和电视剧。艺术家笔下的张学良常常落泪,动不动就哭。老先生笑着说:“我从来不哭。”我又说:“电影里的你好会跳舞,说你跟四姑婆是在舞场认识的。”老爷子又笑了:“我哪会跳舞啊,我一上舞场就走正步,我就会走正步。”照顾两位老人多年的上海姑娘又告诉老先生:“在电视剧里,您老年的时候,上床睡觉前把假牙摘下来放在床头柜上。”我们都知道老爷子一颗假牙都没有。四姑爷一本正经地说:“得跟他们说一声,他们搞错了,我太太一口假牙,我没有。”老太太接过话茬说:“我年轻的时候就把牙全拔了,装了假牙,因为要美。”我心说,我跟谁说去啊,爱啥啥吧。我们说给二老听,就是想给他们找点乐子。

来夏威夷之后,很多人找我四姑爷写字以供收藏。老先生常常会跟来人说:“你们找错人了,我的字写得不好。你们应该找我太太,她的字写得比我好多了。”我会逗他:“您的字不好,可是值钱啊;四姑婆的字好是好,可是没人跟她要啊。”他就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一天,我在北平的大马路上走,看见一个摆地摊儿的,在那里吆喝,快来买呀,张学良的手迹。我就停下来问他卖多少钱,因为我想看看自己值多少钱。那人说两幅字只要3块钱,便宜卖。我说,张学良真可怜,就值这么点儿钱。老头儿抬头一看,认出我来了,卷起他的东西,拔腿就跑。”

四姑爷常跟我说:“我24岁带兵,跟吴佩孚打仗,那时我很年轻,没人知道我,结果把吴佩孚打败了,一下子就出名了。”

四姑婆从不午休,别人午休的时候她就喜欢整理东西,收拾书桌抽屉、衣柜、箱子。她会把东西分类装袋,再贴上标签,也喜欢整理通讯录,一遍一遍从旧本子誊写到新本子上。她的记性很好,什么东西在哪儿都知道。所以她会对帮忙的人说:“麻烦你把壁橱里左边第三个箱子里的那件粉红色的外套拿出来。”顺便说一句,我很喜欢老太太买东西的作风。她买衣服时,如果看到喜欢的,她就会买下每一种喜欢的颜色,一般是四五种颜色一样一件。这样就省得考虑来考虑去,不知道买哪件好。

老太太最热衷的就是周游世界,她年轻的时候去过许多国家,年纪大了以后就通过杂志遨游世界。她的书桌上有一个地球仪,书桌抽屉里有各种各样的地图。她是一个真正活到老学到老的人,每天阅读,记笔记,学习新的知识。她的英文非常棒,几乎跟说母语一样流利。她平时的阅读基本都是英文的。除阅读以外,四姑婆还喜欢摄影,对烹饪也很有研究。

老太太去世的那一年,每天中午,四姑爷在楼上喝营养水当午餐,我跟四姑婆看他喝完后午睡了,有护士在身边照料,就一起到楼下餐厅吃午餐。一般在这种时候,老太太就会跟我讲讲往事。

“张学良下野后,我们一起戒了毒,去欧洲考察旅行。我们在摩纳哥公国的那天,你四姑爷跟部下都去赌场了,我一人坐在面对大海的豪华餐厅里吃美食。一个套餐有5道菜,每一道都好吃极了。吃完以后我对服务员说,你们的菜太好吃了,我还要从头到尾再吃一遍。服务员看了看身材瘦小的我说,女士,您已经吃过这全套的5道菜了,别再吃了,明天再来吧。我告诉服务员,我们待会儿就要离开摩纳哥,所以我要在走之前再享受一遍你们的美食。服务员明白了,很高兴地从头到尾又给我上了一遍,我也就从头到尾重新吃了一遍,而且全吃完了。”

四姑婆很喜欢吃甜食,她特别怀念小时候跟我爷爷一起常吃的猪油白糖拌饭。说到我爷爷,她说,他们一直很要好。我爷爷和奶奶结婚以后,她和奶奶的关系也特别亲密。“西安事变”以前,他们总在一起玩。

四姑婆说:“因为我的牵连,我哥哥跑到上海,既没工作又没钱,房子也要自己租。其实那时我完全可以跟你四姑爷的副官说一声,给他一个差事做,可是我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我们赵家绝不要沾张家的光,不欠张家的情,所以我就没有帮助你爷爷。后来我们到了台湾以后也是一样,虽然我有哥哥住在那里,可是我没有联系过他们一家,直到我们获得自由以后,我侄女来帮助我整理文件,我始终没有利用过你四姑爷的关系帮助过他们任何人。”

老太太没有跟我特别解释过她为什么在这一点上这么坚决,但是我可以猜得到,她是不想让张家人小看赵家人。四姑婆多次告诉我:“我们赵家从我爷爷那辈起就特别重视教育。我的父辈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有些甚至在那个年代就留学海外了。到我们这一辈更是个个从小就被送到最好的洋学堂学习,哥哥姐姐要么出国留学,要么上国内的顶尖大学。不分男孩女孩,我父亲都一视同仁,思想非常先进。”听得出来,四姑婆是充满“赵氏尊严”的。

四姑婆年轻时吸烟,又因肺癌切除了一叶肺,她的呼吸系统不是很好,需要戴氧气罩帮助呼吸,挺辛苦的。四姑婆常常跟我说:“我真的是活得很累了,可是我实在是舍不得你四姑爷。”每次听到老太太这样说,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世界上是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赵四小姐在张学良生命中的位置的。

后来,上帝还是把老太太先接走了。老太太走了以后,四姑爷最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我太太走了,我很想她,我俩最好了。”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也经常非常深情地对我说:“你看,你四姑爷多帅呀!”

四姑爷除了在特别重要的正式场合穿三件套的西装,永远都是穿四姑婆按照他的要求设计的衣服。面料都是由老太太根据季节亲自挑选的上好的毛料,衣服的袖口是衬衫式系扣子的,其他部分的裁剪是外套式的,外贴3个大口袋,一个在胸口,放眼镜用,两个在下面左右衣摆上,放手帕什么的。他穿的裤子是西装裤,可腰部是东北乡下人传统的裤腰带。

四姑爷晚年头上永远戴着一顶小黑帽子,那是老太太用特选的、柔软的日本棉线一针一针钩出来的。因为小帽子常常洗晒,颜色会褪,所以老太太每年都要钩好几顶新的。我现在还有一顶老太太钩了一半没完成的帽子,我没有按照她的遗嘱继续钩完,我觉得自己不配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