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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冰室飘出传奇乐章

1927年3月30日,梁启超在给大女儿梁思顺的家书中写道:3岁的老白鼻(老baby)得病已过一月,证明由百日咳转到肺炎,我现在心很乱,正在靠临帖来镇静自己,希望他能度过危关。

89年后,同样因为肺病,梁启超口中的“老白鼻”——最小的儿子梁思礼没能转危为安,于2016年4月14日在北京去世。作为“梁门三院士”中的一位,梁思礼是中国科学院院士和中国航天事业的奠基人之一。

梁思礼书房里的蓝色制氧机还泛着气泡。角落里那台银色CD播放机安然若素,旁边还堆着梁思礼精挑细选的唱片。

他是真正的音乐发烧友。仅柴可夫斯基的六部交响乐,他就有两套,“一套卡拉扬的,一套马尔文斯基的”。

“如果现在还在家,他应该还在听着各种轻快的交响乐。”梁思礼的小女儿梁红说。

家里一直播放着“圣桑b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圣桑称这首曲子为“两山夹一湖”:一、三乐章是激情的高山,第二乐章则是平静的湖泊。欢快与沉静的情绪不断交替。

早在几年前,梁思礼就在遗嘱里说,希望去世后播放这首曲子,还强调“不要放哀乐,不必悲痛和沉痛”。

如同离世后享有的安详,他生命最开始的岁月如同一支摇篮曲,缓慢地摇曳。

父亲梁启超称呼这个小儿子“老baby”,汉化为“老白鼻”叫起来更亲切。他在家书里细致地描写老白鼻:“老baby好玩极了,从没听见哭过一声,但整天的喊和笑也够他的肺张开了……这几天有点儿可怕——好咬人,借来磨他的新牙。”

梁启超在饮冰室写作的时候,一般不喜欢人打扰,但唯独老白鼻能去。趁着父亲休息时,他每天总来搅局几次。

“我看到他是那么的疼我、爱我。”梁思礼回忆说。

如今,梁思礼书房黑色书架上摆放着一整套《饮冰室文集》,书的旁边还挂着梁启超用过的毛笔。笔身上刻印着“饮冰室主人”几个字,涂料是绿色的。

有人评价说,梁家子弟是具有“饮冰室血统”的中国人。周恩来总理第一次见到梁思礼时,直接说:“你很像你的父亲梁启超。”

当人们问起梁思礼,父亲对他最大的影响什么?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说:“爱国。”

对于经历过战争、国难和海外漂泊的人而言,爱国不是一个宏大而抽象的概念。梁思礼见过英租界戈登公园门口挂的“中国人和狗不得入内”的牌子,目睹自己的母校南开中学被炸时,日本飞机俯冲而下,一颗炸弹从机体脱出,顿时烟尘滚滚。

梁思礼是伴着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归国的。那是在1949年夏,在美国获得自动控制专业博士学位后,梁思礼决定回国。乘船回国途中,他随身携带着业余无线电收音机。

轮船走了20多天,有一天中午,轮船行驶在宝蓝色的太平洋里,收音机里突然传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消息,还说国旗是五星红旗。

五星红旗到底是什么样呢?梁思礼找来一块红布,在中间放上最大的星,四个角上再分别摆一个小星。在碧蓝的大海上,他一边唱着歌,一边挥舞着凭想象制作出来的“五星红旗”。

岁月如同一支复调的乐曲,有欢歌,也有咏叹,时代沉浮和个人命运交织进行。

作为中国航天业的奠基者之一,梁思礼和那代航天人在时代的杂音里寻找胜利的凯歌。1962年,中国第一枚中近程导弹正在进行发射试验。当时,踌躇满志的梁思礼第三个孩子即将出生,他和妻子约定,男的就叫梁凯,女孩就叫梁旋。

凯旋的日子并未如期而至。导弹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头部冒着白烟,落在了发射阵地前300米的地方,炸出一朵蘑菇云和2米多的大坑。这次实验失败了。

“我认为失败的教训对我们的成长更为重要。”他淡淡地说。当年梁思礼的小女儿出生,名字还叫梁旋。

经过两年的卧薪尝胆,设计师们对导弹做了大量改进工作,之后连续试射8次都获得了成功。

在女儿梁红眼中,“梁门三院士”里,父亲的成长最不易。“没有受过爷爷的荫护,但他一直很乐观豁达。”父亲离开人世的时候,梁思礼只有5岁。但父亲的影响,随着血缘和家传,一直伴随着他。

岁月日渐老去,梁思礼的生命乐章转向了深层平静的基调。

梁思礼总说音乐唱片越来越难买。他的挑选几近苛刻,作曲家、曲名、指挥、出版商,统统有讲究。有时,国外的发烧友会给他寄贝多芬的第五、第七和第九交响曲。

对他来说,除了音乐,无法将就的事情,还有工作。参加一个项目评议,他认为有的地方“没有吃透”,就坚决不签字,也因此得罪不少人。有些项目负责人见到梁老心里就开始犯嘀咕,甚至干脆就不请他做评审。

“下次还请梁思礼,他仍旧愿意去,建议依然犀利到位,他认为不该签字的仍旧不签。”与梁思礼共事过20多年的一位同仁回忆说,“航天科技集团的人都知道梁老是个直脾气,有啥说啥。”

梁思礼家中的正厅挂着两个女儿送给他的一幅油画:一个超大的奶酪中间,一只小老鼠从中探出了头。这是与时俱进的梁老微信朋友圈的头像,因为他是属鼠的。

他曾经自嘲,“猫有9条命,而我属老鼠的遇到过5次险。”

这一次,梁启超最爱的老白鼻没有继续幸运下去。去年年底,梁思礼因肺部疾病住进医院,身上插满管子,离不开呼吸机,说话也十分吃力。

一个安静的午后,梁红和往常一样在医院里给父亲读国际和军事新闻。

“放首歌。”梁思礼用微弱的气声说道。

梁红打开手机,点开了父亲最爱的那首《故乡的亲人》。黑人歌手用浑厚的嗓音唱着:“年幼时我在故乡田庄,尽情游荡,不停地唱着愉快的歌,度过那好时光……”

她清楚地看见,父亲的泪水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