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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游时代

“卧游”,最早出现在魏晋时期。因道路艰难,交通不便,稍微远一点的风景只能口耳相传。于是,古人因地制宜,发明了新的旅游方式,即通过欣赏山水画来体悟山水,琢磨人生的意趣,探索哲学的况味。

南北朝时宋朝宗炳的《画山水序》明确提出“卧游”一说。宗炳,字少文,善书画,好山水。西涉荆巫,南登衡岳,因结宇衡山,以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于是,“凡所游历,皆图于壁,坐卧向之”。这是中国古人的卧游方式,以画来触发想象,宽慰心灵。

西方的卧游大师是18世纪的法国作家塞维尔·德·梅伊斯特。因为决斗被禁足,他干脆写了一本旅游书《我的卧室之旅》。他穿上粉红色和蓝色相间的睡衣裤,锁上门,径直走向沙发,勒令自己用一种完全陌生的眼光来打量生活。42天,他获得了与众不同的体验,并为“令人厌倦的日常生活”与“奇妙的世界”重新划定了清晰的界限。那界限便是心灵的丰富与贫乏。

80年后,尼采从中获得新的感悟:有些人知道如何利用他们日常生活中平淡无奇的经验,使自己成为沃土,在这片沃土上,每年能结出三次果实;而其他一些人(为数众多)则只会逐命运之流。人分为两类:一种人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另一种人则是化神奇为腐朽,绝大部分人是后者,前者为数寥寥。古往今来,大多如此。

今天,当旅游业蓬勃发展,行万里路比读万卷书容易。所有的节日,人们的位移都堪比非洲角马大迁徙。茶卡盐湖——这个以前人迹罕至的地方成为新晋网红旅游景点,慕名而去的游客活生生把天空之境踩成了烂泥滩。夏天,我的微信朋友圈至少有5个人晒出了一模一样的照片:一样的蓝天与湖水,一样的白云在画面中打个对折——完全不必亲自去了。去了,照片也是一样的,所有的体验不过是别人的重复而已。

前人的旅行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迫,路线蜿蜒,兜兜转转,是生命的航线,伴随着见闻、顿悟和启迪。一个人身后长长的路,是以疲惫而坚韧的身体为笔,在天阔地广中书写传奇。今天,我们倒不必身兼重任,旅行不过是放松心情的游戏,游山玩水,走马观花,要的是一种畅快和惬意,甚至连好奇心都被渐渐省略了,不过是一路吃、一路拍照而已。

现代卧游并不是逆潮流的反叛之举。放了假,窝在家里看别人堵在路上,也能神清气爽,荡胸生层云。从获取信息的角度来讲,即使在家里,生活也远比古人的丰富。只要一根网线,你和世界就不会失去联系。

有人说,这是一个卧游的时代,出门不再有必要,可以用一种文化的方式来探寻更富有品质的室内生活。其实,对今天的多数人来说,这已无须大费周折。

我们的室内不再是徒有四壁,皓首穷经只需要一部手机,从微博到微信公众号、购物网站、健身App,再到各种小视频,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看不到的。从中获得的只有身心的愉悦,少了旅途的疲惫和劳累。卧游省略了一切繁文缛节,直抵目的地。

不必登泰山的阶梯,也不用裹着棉大衣睡在山顶,就能看日出;不必跟着渔船出海,被风浪摇得晕头晕脑,就能看一船活蹦乱跳的鱼儿。靠着各路主播的勤奋与努力,我们甚至可以在白天看到黑夜变幻莫测的极光。

从前,我们对旅游目的地一无所知,巨大的未知激發了人的好奇心和冒险欲。现在是身未动,心先去。依靠着发达的信息网络,我们对即将抵达的地方了如指掌:天气、地理特征、景点特色、历史典故、换乘的地铁站、地道的美食,以及可以停留的时间和地点。如果遇到完美主义者,比如我的一位朋友,为了保证自由行中严丝合缝地成功对接,每次出行前,都会提前静对地图,在心里屏息默念,完整地走一圈,不然心里不踏实。我的疑惑是:既然都靠着详细的信息如此完美地走了一转,这样的出游是抵达他乡还是重游旧地呢?那种初到异地的新鲜感已荡然无存,成了身不由己的打卡族。是时候冷静地审视我们对生活的感知了。

一定要在一个崭新而陌生的世界里,才能放松自己吗?能把我们从日常的厌倦中解救出来的,只有诗和远方?

英伦才子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中说:“我们从旅行中获取的乐趣,或许更多地取决于我们旅行时的心境,而不是我们旅行的目的地本身。”如果我们可以将一种游山玩水的心境带入我们的居所,那么我们或许会发现,这些地方的有趣程度不亚于德国博物学家洪堡的南美之旅中所经过的高山和蝴蝶漫舞的丛林。

只要内心敏感且丰富,即使是在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也能拥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喜悦。换一种方式,把人从不断重复的烦琐中拯救出来的,不是他乡异地,而是自己发现鲜活与快乐的能力,不管是囿于一室,还是周游列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