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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钱的事

据说,我家祖上若干代都是地主:一辈子守望着地,盼望年年都能收获很多粮食,很多粮食卖出很多钱,很多钱再买下很多地,很多地里再长出很多粮食……

据说,一代代老头们,都还严格继承着另一项传统:不单要把粮食变成土地,还要变成金子和银子埋进地里,意图是留给子孙后代,为此宁可自己省吃俭用。

但随着时代变迁,那些漂亮的贵金属最终也不知都让谁给挖了去,反正我是没见过。我的父辈们,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坏出身。

我怀疑我身上还是遗传着土财主的心理,挣点儿钱愿意存起来,并很为那一点点利息所鼓舞。果然有人就挖苦我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进而问道:“要是以后非但没有利息,还得交管理费,你还存不?”我说不存咋办,搁哪儿?于是又惹得明智之士嘲笑:“看你不傻嘛,不知道钱是干吗的?”“干吗的?”“花的!不懂吗?钱是为人服务的。普天之下从古至今,最愚蠢的人莫过于守财奴。”接着,还搬出大哲学家的思想来开导我:货币就好比筑路、搭桥,本不是目的,把钱当成目的就好比是把家安在了桥上。

明智之士的话听起来也不错,但细想就有问题。第一,钱,只要花,才是为人服务吗?第二,任何情况下,都一定是人花钱,就不可能是钱花着人?比如说你挣了好些钱又花了好些钱,一辈子就过去了。那是你花了一辈子钱呢,还是钱花了你一辈子?第三,设若银行里有些储备,从而后顾无忧,可以信马由缰地干些想干而不必赢利的事,钱是否也在为人服务呢?我的意思是,钱是为了花的,并不都是为了花掉的。就好比桥是为了过河的,总不至于有了桥,你就来来回回地总去过河吧?

在我看来,钱的最大用处是买心安。必须花时,不必吝啬,无须它们骚扰时,就让它们都到隔壁的银行里去闹吧,你心安理得地干些你想干的事、做些你想做的梦,偶尔想起它们,知其“招之即来,来之能用”,便又多了一份气定神闲。这不是钱的最大好处吗?不是对它们最恰当的享用吗?就算它们孤身在外难免受些委屈——比如说贬值,我看也值得。

贬值,只要不太过分就好,比如存一万,最后剩5000。剩多剩少,就看够不够吃上非吃不可的饭和非吃不可的药,够,就让它贬值去吧。到死,剩一万和剩5000并无本质不同。好比一桶水,桶上有个洞,会漏,问题是漏多少?只要漏到人死了桶里还有水,就不怕。要是为了补足流失,就花一生的精力去蓄水,情况跟渴死差不太多。

我肯定是有点儿老了。不过陈村兄教导我说:“年轻算个什么鸟儿,谁没有年轻过呢?”听说最时髦的消费观是,不仅要花现有的钱,还要花将来挣的钱,以及花将来未必就能挣到的钱,还说这叫超前消费,算是一种大智大勇。

守财者是奴,还贷款的就一定不是?我见过后一种奴——人称“按揭综合症”,为住一所大宅,月以继月地省吃俭用不说,连自由和快乐都抵押进去。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敢息,夜深人静屈指一算,此心情结束之日便是此生命耗尽之时。这算不算是住在了桥上?抑或是在桥下,桥墩似地扛起着桥面?但明智之士还是说我傻:“扛着咋啦?人家倒是住了一辈子好房子!你呢,倘若到死还有钱躺在银行里,哥们儿,你冤不冤?”这倒像是致命一击。不过此题还有一解:倘若到死都还有钱躺在银行里,岂不是说我一生都很富足、从没为钱着急过吗?尤其是当钱在银行里饱受沉浮之苦时,我却享受着不以物喜、不为钱忧的轻松,想想都觉得快慰,何奴之是?

我还是相信庄子的一句话:乘物以游心。器物之妙终归是要落实于心的。什么是奴?一切违心之劳,皆属奴为。当然,活于斯世而彻底不付出奴般辛苦的,先是不可能,后是不应该——凭啥别人造物,单供你去游心呢?但是,若把做奴之得,继续打造成一副枷锁,一辈子可真就要以桥为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