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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爷脸

关爷脸是我家杏树的名字。我是从母亲那里得知树名的。母亲还说其实这样的叫法是母亲的母亲告诉她的。她也曾经就这个叫法求证过更多的老人,他们都说这个叫法是早年的事情了。

在我的家乡豫西南镇平一带,惟独我家这棵杏树的名字与三国的关公关云长关系密切。因为三国古战场,南阳占有很大的分量,镇平又是南阳所辖的一个县。当年刘备三顾茅庐,关公张飞紧随其后,吃过家乡的饭,喝过家乡的水,留下了许多威武的传说。关爷爷在家乡人的心目中,是和普通庄户人家最亲近的,曾经真实活过的神。百姓喜欢他、敬仰他,就想方设法把他的名字安插到最庸常的生活中,让他的精神庇佑着我们所有的人。

自然,我家那棵杏树结出的果子也与关爷脸十分神似。果子向阳的一面,到了成熟的时候,都是红色的,与家乡土搭的戏台子上的关帝爷的脸色一样,惹人喜爱。因此,我母亲遇到和善可亲的乡邻在夏季去我家做客时往往说:“走,吃杏去!”或者春日里在我家西岗的礓石岭上偶然遇到了远房亲戚,往往指着村西南一家开满杏花的人家说:“看,开杏花的就是咱家。很近,到家坐坐吧!”尽管母亲不一定读过那首叫《清明》的唐诗,也不一定知道“牧童遥指杏花村”的句子,但是她那优美的遥指,完成了唐诗里最经典的一个定格。

母亲那时年轻,漂亮。她炫耀杏花树的那一瞬间满怀激情和幸福。

我长大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家里排行老三了。大哥二哥和我的童年,大都在追逐杏花开谢的日子里完成了。家乡有个风俗,换龄牙齿应向屋顶抛掷。那些七八岁被杏酸掉的牙和更新的牙齿,一些就被扔在了老屋的顶上。现在也许腐烂在老宅的泥土里,在地壤里也许已经和老爷、爷爷的骨殖息息相通了。至于那些更新的牙齿,至今还健康的跟着我们继续人生,但难保有一天也混进尘土里。可是,关爷脸的果肉和果核,却在这个可以肉眼观察到的世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那些被别人带走的杏,也许已流落他乡,也许幸运地变化成另外一棵树,名字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骨子里仍是关爷脸。

当母亲生下弟弟的时候,我和大哥二哥就很少像猴子一样攀援在高大的杏树上,也不会因为沿着老屋的坡瓦上树而踩破瓦片遭到父亲的臭骂了。初夏的夜晚,在庭院里铺上凉席,等待从树上掉落下的熟透的果实滚落在席子上,最好最甜的那个必定先给耍赖的弟弟。

我们上学的时候,村上的老师也知道我家的杏好吃。夏季入夜时,便往往三三两两结伴到我家跟父母聊天,吃茶兼带尝尝杏子。关爷脸争气,年年硕果累累。因了甜美的果实,老我家就和老师们结下了很深的缘。大哥还认了一个温柔的女老师做干妈。那时,我们也想,大哥的干妈也就是我们的干妈了。

一个芝麻熟得张了嘴的秋天,爷爷去世了。爷爷去世前的好几个晚上,猫头鹰都落在杏树的西南角上啼叫,赶也赶不走,大家对这样的鸣叫充满了警惕。随着爷爷的去世,我们家开始逐渐走下坡路。因为爷爷生前欠了一屁股账,父亲疲于应付外债和我们弟兄四人的吃喝拉撒及上学的一应费用。那年月,还不允许个人公开做生意,父亲为了摆平里里外外的家用,想尽了办法。

关爷脸自打爷爷去世之后,一天天衰败了,甚至在夏季还生了大量的黑虫子,大片大片的从树顶掉下来。没有爷爷的院子和失却了累累硕果的家笼罩在一层莫名的阴影里。父母也总是没好气的望着关爷脸,希望一切都有所好转。但是,日子居然闷着头继续。再后来,有人建议不如将这棵老朽的树伐了,可以换点钱来。于是父亲去东边镇子上偷偷叫来了一个做杆秤的匠人,评估了一下树的价钱。选好了黄道吉日,父亲于头天晚上烧了三炷香,终于将这棵带给我们希望和快乐的杏树伐倒了。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像鸟一样飞离了老家。父母也随大哥二哥及弟弟迁移到离家很远的一个玉雕古镇上去了,我家的院子就彻底荒芜了。我也离家近十年了,生活在西去八百里外的唐城遗址上,虽然过活在唐诗的故乡,熟悉了诗人笔下的“杏花村”,却无力找回关爷脸的过去。

因为关爷脸只属于家乡。它宁愿老死娘土,也永远不会像它曾供养的我们,包括类似我们的这些流民,躲进城市与这个世界一同堕落。

土洞

池塘的水向东流去,环绕村庄一周。

其实,池塘的形成就是建造城堡时人工制造的护城河。因为家乡是寨子,故而又叫寨河。这一点有别于城堡的护城河的叫法。

初夏的一个午后,我从困睡中醒来,伙同邻居家的春一起去家门口西南边的河道里挖地丁。那时,村里的孩子流行过家家了,我们并不理解什么是过家家。具体的概念就是男孩子可以找一个女孩子,甚至还背着大人和那个女孩一起去了解彼此身体结构的不同之处。

村子南边的河道中间,不知何年何月已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土洞。我和春挖完了地丁,决定进入这个黑色的土洞里看个究竟。

春穿着她妈给她做的红色灯草绒上衣,下边是黑色的土布直筒裤。我俩小心翼翼地走进洞穴的时候,还从里边惊动了两只兔子,吓得春一下子跌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奋力地将春从地上拉起来,但是没有成功,还将自己扯倒了。

我重重跌落在春的身上。

春的身上散发着莫名的腥味,但绝对不是鱼的味道。这种味道使我异常兴奋。那时的春仍旧穿着开裆裤,我也一样。我发现春的大腿之间,和我自己有着很大的区别。春撒尿的时候,也是蹲着的。我决定探究个明白。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的一个重大的发现。我闻到了异样的气味。

我伏在春的身上,春告诉我这样会生孩子的。

是吗?

我期待着马上会有一个比我们更小的孩子从春的肚子里跳出来。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使我想起一桩刚刚发生在不多久的一件事情。记得去年夏天,家里院墙被一场雨水淋垮了,翻修围墙的时候,我意外地听到了母亲和工匠的对话:

“碾盘是啥时候捡来的?”

“天快明的时候。”

“今年也有8岁了吧?”

“还差两三个月就够了。”……

母亲和工匠之间的对话让我对生命的起源表示怀疑。

所以,当春告诉我说这样会生孩子的时候,而没有孩子从她肚子里跳出来,就证明了孩子是捡回来的,不可能是从女人肚子跳出来的。

春却顽固地告诉我她就是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的。她妈妈就是这样说的,并且还告诉春,是女人都要生孩子的,所有的人都是女人生出来的。

我却一点都不明白,并且还很担心今天和春在一起,会不会也生出一个孩子来。如果生出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黄昏的时候,我和春仍旧徘徊在村外麦田的土埂上,不知所措。

时间和等待证明春没有生孩子的任何迹象。因为春的肚子跟往常一样平静。当暮色加重,炊烟袅袅升起时,我俩才在大人悠长的呼喊声里被惴惴不安的召回家里。可是我那只触摸过春那个地方的手却附了魔似的,总引起我混乱的梦魇,梦境里总是那个地方和粗大的大腿,还有刚刚跳出春肚子的孩子,满手沾着血在草地上蹒跚行走!

再后来,我惧怕婴孩的哭声,甚至觉得这哭声包含着巨大的力量,足可以把我对整个世界的全部感觉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