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里卖鱼会用一根稻草从腮那里穿进,从嘴穿出,打个扣交给顾客。
小时不喜吃鱼,嫌剔鱼刺费事,没那个耐心。即使免去剔刺之劳,我对鱼也不会有对肉的那种热情。过去说吃的丰盛,常以“鸡鸭鱼肉”来形容。以我的感觉,这样的并举是不成立的:鸡和鸭都可以视为“肉”,鱼就清淡得多了,以至于你把它归入“荤”时都有点犹豫。比如说,吃肉圆,就算里面掺了些面粉,我还是分明感到是在吃肉,鱼丸纵使货真价实,我也会等闲视之,似乎跟吃豆腐差不多。
但我关于吃鱼的记忆倒不少——关乎视觉,而不是味觉。不知这是不是鱼常以囫囵、整体的形式出现有关。最常见的是在街上,上过菜场的人将鱼拎在手里往家走。拎块肉,倒提着鸡都见过,却不那么常见。大概鱼这么处置是最方便的——菜场里卖鱼会用一根稻草从腮那里穿进,从嘴穿出,打个扣交给顾客。其他菜都放菜篮子里,肉弄张纸垫着似也无碍,唯独鱼要完全隔离开来,还是因为怕别物沾了腥。我最赞成鱼这样拎回,与彼时刚知道的一个量词有关。《水浒》里说到鱼,都是以“尾”论。李逵要下酒,便嚷嚷“先把两尾鱼来与我!”我觉得说“尾”不说“条”特有味道。不过,得是拎着那样的,躺在篮子里就忒不像。
事实上鱼也唯有拎着时才“站”着,其他时间即或在水里游动,取的也是“躺”姿。甭管拎着还是用什么别的方式拿回,鱼们的最终去向是我们的餐桌。有些鱼现在大体上是见不到了,比如鲥鱼、刀鱼,但就端上自家餐桌的而言,现在种类肯定要多得多。鱼们的尊卑秩序倒是有所谓“上色鱼”、“下色鱼”之分,即是上等、下等,鲢鱼一直是贱民,鳜鱼、白鱼则从来是贵族的身份,鲫鱼、鳊鱼属中上,青鱼则属中下。
我对青鱼印象较深,因青鱼是最常拿来做咸鱼的。冬天,特别是快过年时,就能见到人家檐下窗前垂挂的咸鱼咸肉。鱼要让它干透,用一小棍撑开肚腹,有种开膛破肚的惨烈,但时日稍久便一点不觉,因鱼已是形容枯槁干瘪,肚腹翻开的部分已有几分透明,一排鱼骨亦清晰可见,像是一件标本了。只是我对咸鱼极度地排斥,最反对的是拿它与肉同烧,这时候它倒又有味了,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味,反正等于拖肉下水。
鱼里面我比较能接受的是海里的。喜带鱼要归“功”于它刺长得好,对称又有序。马鲛鱼因肉滚滚又加刺少,最合我意,肉是粗了点,但依我看来,是最有肉感觉的。
犹记有年过春节到菜场去买带鱼,虽是规定了每户若干斤,也还是要起大早去排队。天寒地冻,排队的人都瑟缩成一团,等候多时,一卡车带鱼到来,待卸下了还不开卖,因卸下的是一个个大冰决,四四方方,菜场的人拿了大锤等家伙砸上去,如开山碎石一般;又见一壮汉,不耐烦零敲碎打,抱起来举过头顶,朝地面狠狠地掼下去。也不知过了几时,带鱼才从冰块里脱身出来,犹自硬邦邦如铁铸一般——那应该算是我在菜场里见过的最轰轰烈烈的场面了。